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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欢迎再来。

听得出来,这一次不是职业应付,而是真心的,我甚至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几分依恋和类似于感情的东西。后来,我不止一千次地回想过那个片断,那个生命盛开的片断,不止一千次地陶醉。

我下到二楼,站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看见自己的每根头发上都落满了“欢迎再来”,我的心里波翻浪涌,高潮迭起。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坐在回家的班车上,我一遍又一遍地给自己说,一定要把事情做大,做大,献给“欢迎再来”。

我有种感觉,只要再住一次,就能和她成为“朋友”。今年元旦,我还给她寄了一张漂亮的贺卡。

木子李着急地问,她回寄了吗?我说实在不好意思,没有。

我给木子李登记的当然是东楼,我不能让北京来的贵客住西楼。

木子李说,西楼吧。

我说,那不行,那不是给平凉人丢面子吗?

木子李说,西楼西楼,并且三楼。

这时,地方上的要员来迎驾,木子李多少有些不耐烦。我知道木子李和石书棋都想急于见到那玉红。但不行,宣传部已经把去震湖的车准备好了,我们只好出发。

车在斗折蛇行的山路上颠簸,不一会儿就到了震湖。

木子李问为什么叫震湖。

这次我居然忘了和他“正大综艺”,直接告诉他震湖是在举世罕见的民国九年海原大地震时形成的。想想看,在暴烈的阳光下,在连绵不绝的噼噼啪啪冒着火星的灼人眼睛的黄土丘陵群带里,镶嵌着那么一些眼睛一样的湖泊,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致。

木子李说,这哪里是山,这分明是一片凝固的黄土的海。

我为他的话叫好。

这样看时,那些点缀在海中的湖倒像是一些凹着的山了。

木子李说,它们很美,美得妖气,注视着这些水,你会觉得在生活之外有着深不可测的神秘和危险。而这样的格局,谁能想到它出自再造八十年前一个晚上的“节目”。那一刻,这里的山在走,湖就尾随着走的山炒豆子一样一个个跳了出来。再造用的是八点五度里氏的火力。那一刻,这片土地上,有二十三万人像庄稼一样被收割,其中有我的祖父,有我的众多亲人。用木子李的话说,八十年前的那个晚上,这片黄土的海曾沸腾,七分钟或者九分钟,然后在某一瞬间,涌动的浪猝然凝固。他在《天地翻覆时——海原大地震八十周年祭》中写道:海原大地震也许是世界历史上最少被人了解,被人记起的灾变,它不过是舞台吊灯几分钟的晃动。他说,那一刻,震波传动,如同向水中投了一枚石子。这真是一个绝妙的比喻。只是他没有说向水中投下这枚石子的人是谁,他的动机何在。

但是这天,坐在湖岸上,看着周围茂密的芦苇,看着深不可测的湖水,我没有想到这些,没有想到我的祖父现在何处,没有想到那个扔石子的人是带着如何的表情做那个“扔”。请原谅,我想到的是那玉红,想到的是她的那双眼睛。我是多么的大逆不道。

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那个“扔”压根儿就没有结束。

非常有趣,在震湖左岸的靠北的山顶上,有一个十分雄伟的堡子。木子李问那是干什么的。我说那是胡宗南军队的营寨。木子李就来了兴趣,要去看。

爬到山顶,木子李一边将军一样雄视四方,一边说,你这个家伙,又在骗人,这哪里是什么胡宗南的兵营,这分明是当年防匪用的官堡。

我认账地笑笑。

木子李说,多可怕,每个山头整这么一个庞然大物。

我说是啊,小时候放牛时,每次坐在堡墙上,看着浮萍一样漂在山的黄色波浪上面的官堡,想到备受匪乱之苦的先人,我的后背就发凉,就觉得阴冷的匪气像烟雾一样笼罩着这片大地,就觉得共产党真伟大。

木子李赞同地点着头。

我说,听老人说,他们每晚睡觉时都抱着一个熟面口袋,一听到狗咬就抱上口袋往堡子里跑,一到堡子里,多数人怀里抱的不是熟面口袋,而是枕头。

木子李咧了一下嘴唇,做了一个表情,是一个半生不熟的笑。然后说,好玩,一堡子的枕头。

这句话显然是一个隐语,我却一时不能明确它的所指。接着,他说,这堡子管用吗?

我说,对于小股土匪有用。

木子李不再说话,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土匪围堡肯定不是一天两天,一庄人在里面,水的问题怎么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