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桃乐丝和狄金森(第6/9页)
“过了两天,他果然出现了,脸上还有尚未痊愈的伤痕,这次他写了一张纸条给我:放学之后公车站,有事找你商量。我去了公车站,他骑着一台云豹150在那里等我,斜背着书包,不过没有穿校服,而是换了一件黑色的紧身T-SHIRT,短发上也抹了发胶。找我什么事?我想了一下,你说得有道理,我确实欠你一条命,不过不代表什么事情都要听你的,我有我的自由。那叫什么欠我?我说。欠你的意思是我会留着这条命给你,换句话说就是,如果有一天死了,只能是为你而死,其他的方式都算我说话不算,不过除了这件事,其他的时候我这条命还要归自己支配。我说,可以,但是请你有点把握,轻拿轻放,生命是易碎品,你知道的吧,我不想你交货的时候是一地的碎片。放心,一定让你收到完整的包裹,也许比现在还要完整,这样行吧。行,那我回去了。等等,上面讲的需要一个前提。怎么还需要前提?任何承诺都需要前提,没有前提的承诺都是骗人的。什么前提?前提就是,你一直在乎我欠你的东西,如果有一天你不在乎了,承诺就失效了。好,如果我不在乎了,我会告诉你,到时候你愿意拿它做什么都行。他点点头,说,我晚上去和人飙车,真的飙车哦,你去不去?他从后座上拿起一个安全帽递给我。不去,我说,我要回家温书。我需要一个人坐在我后面,不能帮我一个忙?不能,去找别人吧,你一定找得到。温书有这么重要?对于我来说很重要。能知道是什么书吗?离联考还很远吧你。我犹豫了一下,说,和联考没什么关系的,一本诗集。哦,有机会借给我看看。再说,我说。他带上安全帽骑着摩托车走了。
“然后发生了很古怪的事情。他和所有女朋友都断绝了关系,有的还去他的班级大闹了一场,不过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决定。他还是打架,打篮球,飙车,听说飙车的时候只有他的后座上没有女生。一天他又写纸条给我:那部诗集能不能借给我看看?我回了一张纸条说:在我书桌上,自己来拿。在课间的时候他径直走进来把那本诗集拿走了,没有和任何人讲话。弄得大家都惊异地看着我。”
“能问一下那是一本什么诗集?”李天吾问。
“艾米莉·狄金森的诗。”
“没有读过。”
“我曾感受到某些事物的失去,自有自觉以来,到底是什么被剥夺我不知道,太年幼了没人会怀疑。有一哀悼者游走孩童间,我前行依然,如人悲叹一个王国,自身即是唯一遭流放的王子。我最喜欢的一首诗。”
“听起来不错,但是不懂。”
“我也不懂,但是喜欢。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她说得很对。”
“启恩看了吗?”
“不知道,过了几天他走进来把书还给了我,还是没有讲话。几个月之后,他就要毕业了,我要升入高三。我要去美国了,或者留在台湾,还没有想好。他在公车站对我说。不会忘记你欠我的东西吧。不会,我走之前能陪我出去走走吗?去哪里?福隆海水浴场,去看看大海。不能。为什么不能?不想去而已。那个暑假,我和过去一样,一直窝在家里。一天晚上我已经睡了,他用手机打到我家里。‘能听到大海的声音吗?’电话那头确实有海浪的声音,好像一个低音合唱团在给他做讲话的背景。‘你在哪里?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很容易问到。我在福隆海水浴场啊,过几天我就要走了。’‘这么晚打电话给我就是要让我听大海的声音?’‘不觉得很好听?’‘不觉得,很无聊的声音,我要回去睡觉了。’‘等等,我在这里捡到了一支瓶子。’‘瓶子?什么样子的瓶子?’‘很简单的那种,细口的透明玻璃瓶,木头塞子,可以看见里面有一封信。’‘信上写了什么吗?’‘还没有拿出来,我想送给你,你拿出来看就知道了。’‘还是自己留着吧,很有趣的经历。’‘请你收下好吗?我现在就给你送去,在公车站等我。’‘这么晚已经没有公车了啊。’‘在公车站等我,我很快就可以过去。’
“我穿好衣服叫了计程车,去公车站等他。一直等到第二天天亮,他也没有出现。他忘记了这件事情,和另一个人飙车飙到天亮。我再也没和他讲过话,无论他怎么试图解释那天发生的事。后来他死了,在他就要离开台湾的时候。他闯了一个红灯,在十字路口被一辆丰田吉普车撞上,从摩托车上摔了下来,安全帽扣在后座上。脑袋撞在地面,颅骨碎成了七八块,当场死了。因为当时有另一辆开得很快的摩托车在他前面也闯了过去,有人认为他是在和那人飙车,不是约好的那种,而是仅仅在路上遇到,互相交换了眼神,就开始决一胜负那种。可是我一直怀疑这件事,他怎么会输呢?那个十字路口就在我家的楼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