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4页)
妈妈自然很担心我会在巴黎遇上什么事情。她不太担心我会被那些黎巴嫩革命分子的炸弹炸得粉碎(之前有人在拉斐德百货商店和香榭丽舍大道投炸弹),而是更担心男人,或是——但愿这种事不会发生——女人。她担心那些圣日耳曼的知识分子,博学多才,却无一丝情感可诉,让我一尝艺术家妻子的贫贱滋味。在这样的生活中,一如既往,女人的最终归宿都是为才华横溢的丈夫清洗画笔。
我想妈妈是担忧我会发现一些与博尼约的一切(阿特拉斯雪松、维蒙帝诺葡萄藤和粉红色的黄昏)相去甚远的事物,而危害到我未来的生活。昨夜我听见她在夏天用的户外厨房里绝望地哭泣:她在为我忧惧。
人们说巴黎事事竞争激烈,男人用他们的冷漠魅惑女人。而女人呢?她们则想捕获一个男人,把他冰冷的防卫变为热情,尤其是南方来的女人。这是达芙妮告诉我的。我觉得她疯了,可能节食会让人产生幻觉。
爸爸是非常冷静克制的普罗旺斯人。他提出质疑:城里人能给你什么?每当他5分钟热度的人文情怀发作,认为普罗旺斯是法国国家文化的摇篮时,我就好爱他。他用奥克语[7]嘟囔着,说这400年来,每一个种橄榄和番茄的农夫都在说着这种艺术家、哲学家、音乐家和年轻人的语言,这太棒了。不像巴黎人,他们认为只有受过教育的阶层才会富有创意、见多识广。哦,爸爸!他是一位拿着田间铁铲的柏拉图,对心胸狭窄之人绝不容忍。
我想念他呼吸里的辛辣气息和他温暖的拥抱,还有他的声音——是地平线上的隆隆雷鸣。
我知道我会想念那些山,想念那些吹拂过葡萄园的干冷北风……我带了一小袋土和一束香草,还有一颗我啃干净的油桃核,一颗小卵石——当我渴念家乡的山泉滋味时,可以把它放在舌下,就像马瑟·巴纽[8]那样。
我会想念卢克吗?他一直都在,我以前从未想念过他。我会享受思念他的感觉。我不明白“我太胖了”达芙妮堂妹说的“拉力”(她还意味深长地省略了一些词)——“就像一个男人把锚刺进你的胸口、小腹、你的双腿之间。当他不在的时候,锁链就会拉紧。”听起来好可怕,但她说的时候笑得好开心。
如此渴望一个男人是什么感觉?我也在他的身体里插进了同样的锚吗?还是男人比女人更容易忘却?达芙妮是不是在她那些可怕的小说里读到这段话的?
我了解人,但是不懂男人。当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时,他是什么样的?他在20岁的时候知不知道他60岁时会怎么爱她?就像他的确知道自己60岁时的思想、举止和事业?
一年后,我会回来,卢克会和我结婚,像小鸟一样。然后我们会酿酒和生小孩,年复一年。今年我是自由的,将来也会是。如果我偶尔很晚回家,如果将来我会独自前往巴黎或别的地方,卢克不会多问一句。这就是订婚时他送我的礼物:一场自由的婚姻。他就是这样。
爸爸不能理解他——这种源自忠诚和爱的自由。“雨水不能滋润每一片土地。”他总这么说。爱是雨水,男人是土地,那我们女人是什么?“你耕种男人,他会在你手中变得繁茂。这就是女人的力量。”
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卢克的“雨水”礼物。这份礼太大了;或许是我太渺小,承受不了。
我想报答他吗?卢克说他不会执意要我这么做,这也不是场交易。
我是一棵强壮大树的女儿。我的木材造就了一艘船,但是它漂泊无依,没有锚,没有旗帜。为着寻找阴凉与光亮,我扬帆起航。我啜饮风儿,忘记港口。让那些自由见鬼去吧,不管是别人送给我的,还是我自己争取的。若有怀疑,就永远独自承受吧。
哦,在内心的玛丽安[9]挣脱束腰带、呼喊更多自由之前,我必须提一下最后一件事:我的确认识了那个看见我哭泣着写下旅行日记的男人。在火车包厢里,他看见了我的眼泪。我收起了泪水和孩子气的“我舍不得它”的情绪,当我把我的小山谷抛在身后时,这种情绪排山倒海而来……
他问我是否正思乡心切。
“也可能是害了相思病,不是吗?”我问他。
“思乡也是相思,只是更加难受。”
他比大多数法国男人高,是一个书商。他的牙齿很白,笑容友善,眼睛是绿色的——香草绿,几乎和我博尼约卧室外的雪松一样绿。葡萄红的嘴唇,头发浓密坚硬,像迷迭香的枝丫。
他的名字是让。他正在改建一艘佛兰德[10]人的工作船。他说他想在上面放书,称之为“灵魂的纸舫”。他跟我解释,他想把船变成一间药房,一间“水上文学药房”,治疗所有别无疗法的情感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