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5/6页)
外婆和弟弟坐在客厅的另一端,离炉火比较远。
“我们不想让任何人担心。”琳茜说。
“嗯,琳茜尤其不想让你担心。”
客厅里忽然静了下来,塞缪尔说的话固然不假,但他也过于清楚地指出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我们的爸爸是如此脆弱,琳茜和巴克利始终关心爸爸的感受,这已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外婆迎上琳茜的目光,对她眨眨眼说:“霍尔、巴克利和我烤了一些巧克力蛋糕,如果你们饿了,冰箱里还有一些冷冻的意大利千层面,我可以帮你们解冻。”说完她就站起来,弟弟也跟着起身帮忙。
“我想吃点巧克力蛋糕,外婆。”塞缪尔说。
“你叫我‘外婆’?嗯,听起来不错,”她说,“你也要改口叫杰克‘爸爸’吗?”
“很可能。”
巴克利和外婆离开之后,霍尔察觉出气氛有点紧张,于是他也站起来说:“我想我最好过去帮忙。”
琳茜、塞缪尔和爸爸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嘈杂声音,以及客厅一角的大钟嘀嗒作响的声音——妈妈以前常把这座大钟叫作“质朴的殖民地大钟”。
“我知道我是太爱担心了。”爸爸说。
“塞缪尔不是这个意思。”琳茜说。
塞缪尔沉默不语,我也静静地看着他。
“萨蒙先生,”他终于开口,但他还是没有勇气叫“爸爸”,“我向琳茜求婚了。”
琳茜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但她看的不是塞缪尔,而是我们的爸爸。
巴克利端来一盘巧克力蛋糕,霍尔随后拿了一瓶一九七八年的“唐·培里侬”走进来,手里还夹着好几只高脚杯,“外婆特地准备了这瓶香槟,庆祝你们毕业。”霍尔说。
外婆最后才进来,手上只有一杯兑了威士忌的姜汁酒,酒杯在灯光的映衬下,闪烁出钻石般清澈的光芒。
但在琳茜眼中,客厅里似乎只有她和爸爸,“爸,你什么意见?”她问道。
“我想——”他挣扎着站起来和塞缪尔握手,“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女婿了。”
外婆兴奋地接口道:“我的老天,小宝贝,我的甜心,恭喜!恭喜!”
连巴克利也放松了下来,他放下平日里的一本正经,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只有我还在看着那条缠绕在我妹妹和爸爸之间的微微颤动的细线,那是父女之间的牵绊,而这样的牵绊是会伤人的。
香槟酒的瓶塞“砰”的一声打开了。
“像个主人的样子!”外婆对正在斟酒的霍尔说。
爸爸和琳茜加入众人的行列,大家高兴地听着外婆不断地举杯道贺。一片祝贺声中,只有巴克利看到我站在客厅角落的大钟旁。他啜饮着香槟,眼睛盯着站在一旁的我,我身上飘出一条条细细的白线,向四方八方延伸,缓缓地在空中飞舞。有人递给他一块蛋糕,他拿在手里却没有吃。朦胧之中,他看到了我的脸庞和躯体,我的头发还是中分,胸部还未发育,臀部也依然平坦。他想叫出我的名字,但片刻之后,我就消失了。
这些年来,看家人看累了的时候,我经常到途经费城车站的火车里坐坐。乘客上上下下,人潮熙攘,而我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人声混杂着火车车门开关的声音,列车员们大声地报出站名,皮鞋和高跟鞋踩过水泥月台、金属车阶,然后登上铺了地毯的车厢走道,急速的脚步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就像琳茜跑步时,有时会稍微放慢脚步休息一下(她说这也算是运动),此刻我坐在车里,依旧观察着四周的动静,只不过不像往常那么专心罢了。我听着火车站里的各种声音,感觉到火车的移动,有时还听得到其他鬼魂的说话声。这些鬼魂和我一样已经离开人间,我们都在一旁观看。
天堂里几乎每个人都有人间的牵挂:可能是我们的挚爱、亲人或好友,甚至也可能是在紧要关头伸出援手、送给我们热腾腾的食物或是对我们微微一笑的陌生人。当我自己没有专注于人间的动静时,便能听到其他鬼魂和他们心爱的人说话。我想他们可能和我一样,再怎么试也没用。就像父母对小孩的循循善诱、单恋的男女对另一半的絮絮私语,这些都只是单方面的努力,我们这边再怎么殷切地叮咛,人间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响应。
火车通常会在第三十街和欧文布鲁克之间停下来,我的耳际充满了鬼魂叫出的名字和发出的叮咛:“小心玻璃杯”“听你爸爸的话”“喔,她穿这件连衣裙看起来像个大人”“妈,我跟在你后面”“……艾丝米拉达、莎莉、露培、奇莎、弗兰克……”好多好多名字!火车逐渐加速,这些凡间听不到的声音也越来越大,逐渐达到了顶点,大到震耳欲聋,震得我不得不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