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道(第2/5页)
三
火车头拉响汽笛,放气的时候,老冯带着北京记者巡道去了。
老冯嘴里嚼着槟榔,一会儿用钉锤把被火车震松了的道钉敲回枕木,一会儿蹲下来在受伤夹板上标小三角。对于巡道工来说,敲道钉是简单业务,只要巡过,冒头的家伙总难逃脱被敲回去的命运。不过,发现连接在两条铁轨间那些断裂的夹板则需要些本事,它们常常被油泥盖住,年轻的巡道工懒得弯腰,也就发现不了,可对老冯来说,在自己巡护的路段里,每一块夹板他似乎都是熟悉的,哪块是新换的,哪块有轻伤,哪块有重伤,他都清清楚楚。
他始终记得第一天巡道时,铁道兵出身的父亲对他的告诫:干活时想着出事,休息时才不会有事。
娄底是一个大山坳中的城市,铁道线也就顺着山谷延伸。以25分钟走1公里的速度,从娄底车站往北走6公里,然后折返,在铁道上敲道钉、查夹板,这便是老冯的工作。
“老冯,喜欢自己的工作吗?”
“我们的工作就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越是刮风下雨,我们越要提高警惕,因为我们的工作关系到国家和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好了,不说这个了。”记者突然打断了老冯的回答,“说说你自己吧!”“我从来不去歌厅舞厅,也从不去打麻将赌钱,在单位领导的支持和鼓励下,我利用工作之外的业余时间进行摄影创作,巡道时见到一些美丽的景色,下班后,就背着摄影包回来拍。有时候,为了创作一张能反映我们铁路工人精神面貌的好作品,我能等上好几天。拍出了好作品,我就把它放到枕头下,睡到半夜都拿出来看看。嗯,有时候,几天几夜都兴奋得睡不着觉。晏记者,你能不能采访一下我们领导,因为我的成绩和他们的关心是分不开的。上一次,我……”
“老冯,咱们能不能像朋友一样聊聊巡道时的孤独、乐趣、酸甜苦辣什么的吗?”记者又一次打断了老冯关于第二个问题的回答。
“我不太会讲,还是你问吧……”老冯实在不喜欢说话被打断的感觉。他觉得这个北京的记者有点怪。说不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先前准备好的,也就是那些在娄底电视台上说过的话,这北京的记者似乎一点也不关心,甚至连听他说完的耐心都没有。
“老冯,那就先讲讲你的身世好了。”记者想了一会儿说。
“我是1956年出生的,长身体时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身体就没发育好。我爸原来是铁道兵,小时候唯一的记忆就是像蚂蚁一样不停地搬家,铁路修到哪儿,我们就搬到哪儿。白天,我在铁路上玩,到了晚上,一家人就在帐篷里守着煤油灯说话。铁道兵解散时,我爸在娄底车站当上了财务室主任。知青返城时,因为父亲的关系我进了铁路系统,开始是在编组车间当调车员,给货车编组。1990年,工务段宣传部成立电影队,我就背着机器和拷贝到各个小站上去放电影。1993年,电影队取消,我回机关烧锅炉。1997年工务段电机维修厂需要工人,我又去当了三年钳工。2000年工厂改组,需要的是技术过硬、经验丰富的工人,而我才干了三年,你知道,在工务段里最底层的就是下工区进行巡道和维修。有门路的人都不会下工区,我爸虽然是财务室主任,是搞了三十多年财务没有任何污点的会计师,可这时他已经退休了,没人买他的账,我就只能下工区,成了一线的‘铁路农民’。”
“你看那边那条街。”老冯突然回过身指了指左边。顺着老冯手指的方向,记者看到了一条山坡上不宽的街道,街道两旁是一些破旧的房屋,“那条街叫‘万福街’,20世纪90年代是娄底最有名的红灯区,那时候,山坡上站满了穿得特少的姑娘。”
“现在呢?”
“现在她们都转移到娄底的各处去了。”
“那时候,她们和你们说话吗?”
“说啊,怎么不说?我们从车站走出去巡道,她们也开始出来拉客,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没什么客人,她们就挥着手绢说:‘上来玩会儿啊,铁路哥哥’。”
“那你们上去吗?”
“不上,我还骂她们道德败坏呢!我说我们铁路工人的人格就像铁轨一样坚硬笔直。”
“哦?真的吗?”记者眼神中闪过一丝怀疑的目光,“巡道工就真的一点七情六欲都没有?”
“嗯……其实也是有的,有人碰到招手绢的会说:‘我没钱,要是免费,我就上来玩玩’,于是,山上姑娘说,来呀来呀……”
“那他们会上去吗?”那记者睁大了眼睛。
“当然不会,巡道工那黄背心往上一走,全车站的人都看见了,所以,他们也就说,‘下回,下回’,过过嘴瘾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