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下高低杠(第2/5页)
有一天,教练说:“文静,我已经教不了你了。我们送你去济南,让省队的教练教你。”
三
教练带着她,从新泰坐火车到了济南。她记得这一天:1990年4月2日。
她一下火车就紧张了,她的嘴张着,肌肉僵硬。那天济南在刮风,天有点凉,她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她喜欢阴天、晴天、下雪天,哪怕是冰雹天她都喜欢。但她讨厌刮风,尤其是大风,吹得她眼睛里、嘴里都是沙子。
她一直扯着教练的衣襟,前脚总是磕碰到教练的后脚跟。在济南运动技术学院的院子里,教练对她说:“文静啊,好好在济南的专业队练,不要想家。”
那时候,她9岁,不知道什么叫济南,什么叫专业队,什么叫想家,也不知道在济南一待就是五年,而且从此往后,自己将离家越来越远。
在省队,还是要跑步,还是要蛙跳,还是要倒立。每天早上,大家排着队去操场跑步,淋着雨跑,晒着太阳跑。原来在土地上跑,现在在水泥地上跑,跑完之后做蛙跳,蛙跳完了做倒立,原来只要倒立几分钟,现在要倒得眼睛充血。
她开始规范地学习每一个动作。为了打好基础,她必须重复做很多辅助训练,学会了大回环,她就得每天做大回环,然后再学用大回环转体,学会了大回环转体,她就得每天做大回环转体。每天循环,练过的再练,教练说,这叫做积少成多。
省队没有新泰那么多玩的。不训练的时候,文静喜欢躺在草坪上看鸽子。鸽子会在晴天被对面楼上的人放出来,在操场上空盘旋,把阳光扇得一片银光。后来,她见有人放风筝,就找来纸、线和小木棍开始糊风筝,然后拉着在操场上疯跑。她不知道哪里没糊对,风筝总是飞不起来。那时候,她知道除了来运动队,也可以去上其他学校。其他学校什么样,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其他学校里的小孩在6月1日这一天是可以跟父母一起玩的。电视里也说,过六一儿童节是要给小朋友放假的。她去问教练,为什么六一儿童节她们不放假。教练说,“放什么假啊,你们是运动员,不是儿童了”。那一年,她9岁。
妈妈来看她的时候她最开心。妈妈会给她带零食,妈妈走后,小队员们都会围上来。“姐,给我吃一口吧!给我吃一口吧!”无论带的是什么东西,她们都会这么说。练体操的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记得有一次,妈妈给她带了栗子,她舍不得吃;后来变成了栗子干,她还是舍不得吃;直到栗子长了毛,才不得不吃。
去昆明参加全国青年体操锦标赛是在1994年,那是她第一次出省比赛。那次,她拿了两个冠军。对于13岁的她来说,最开心的不是拿了冠军,而是吃到了芒果。她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水果。回到济南后,她觉得自己可牛了,不但拿过冠军,还吃过芒果。
在运动队,谁练得好谁就是宝,就是教练重视的对象,领导围绕的中心,其他队友就得让着。这是日积月累形成的风气。在昆明拿了冠军回来后,刚开始,有小队友帮她买冰棍,后来有小队友帮她打热水,再后来,她拉肚子也懒得去厕所了,会有小队友帮她倒尿盆再洗干净放回来。晚上看电视,她说看什么台就看什么台。
她练得越来越好,地位也就越来越高。有时候,她练累了,就想:今儿,欺负个谁呢?
可她谁也欺负不了了。当年,她就被国家队的教练当成“好苗子”,从省队挑去了北京。省队的教练说:“文静啊,我们只能把你送这么远了。”
四
14岁时,她到了北京。国家队里是各省选上来的小姑娘,都很漂亮,不像她,头发发黄,又黑又瘦。国家队的姑娘都讲普通话,老师上课也讲普通话,可她不会讲,甚至听不太懂,上课经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老师把她叫醒,问她为什么上这么严肃的课还会睡觉?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低头不出声。她看着自己的脚指头,白球鞋破了,它们露了出来。在这里,一切的一切都像大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有一种从天上掉到地下的感觉。
她见了谁都得叫姐。在运动队里,谁要是没成绩就抬不起头来,国家队也一样。她在山东的那点成绩到了这里突然变得不值一提了,来这里的人,哪一个在自己的省队没成绩呢?除了苦练,没有别的出路。
她是1995年1月去的,3月的一天,教练问她,去过美国没有?她说没有。教练说,那就去吧,代表祖国去美国参加中、美、俄体操对抗赛。
那一夜,她失眠了,她躺在床上回想:自己从新泰来到济南,从济南来到北京,现在又要去美国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让她憋不住想笑。一起去的还有桑兰、刘璇和孟菲。孟菲是北京姑娘,临走时,孟菲对她说:“毕文静,你到了美国别跟什么都没见过似的,别什么东西都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