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山人(第4/5页)

他问:“阿爹,除了开船,咱家还有没有日子过?”

“没有。”阿爹说。

他阿爹没说对。阿爹不知道,日子会随着时代而变化。20世纪80年代,他开始走南闯北,把云南的水果山货弄到外地去卖。到了90年代初,他已经在广州买了地皮,深圳买了铺面,成了双廊镇上响当当的致富带头人,身家百万,风光一时。

守山人/晏礼中摄

然而,十六年前,正是这风光把他逼上了鸡足山。他带儿子出去,想教儿子做生意,让他子承父业。但是,儿子该学的没学会,不该学的都会了。儿子学会了赌博,做生意的本钱赌光了还要接着赌,别人来要账,他只能把地皮、铺面接二连三地卖掉。他是家族的族长,儿子的恶习让他羞愧。财富对他来说,成了烦恼和负担。他想,是自己能挣钱的这个本事害了儿子,如果自己没这本事,儿子只能靠自己,念书也好,打工也罢,也都能闯出条自己的路来。

他决定不再挣钱,远离一切事物。当时,恰巧政府拍卖荒山,他便将自己最后的积蓄换成了上山躲清静的权利。他想等儿女们自立了,自己再下山。没想到的是,这一等便是十六年。现在子女们劝他把这片山卖了,他舍不得,十六年,养个小孩都成人了。

很多人都劝他下山。大家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当年叱咤风云的人物要独自待在没水没电的山上,潦倒过活。那些当年跟他走南闯北的兄弟也上山来劝他:俊哥,下山吧!你一分钱不出,也是我们的头。我们相信你的商业嗅觉,听你的。

当然,也有不明就里的朝山香客对他说:老哥,下山吧,山下现在捡垃圾的少了,捡捡垃圾也是能挣到钱的,何必让自己这么苦。

他并没觉得山上有多苦,也没觉得自己生活有多差。有人问他为什么要穿屁股上补了大巴的裤子,你家又不是买不起。他说,屁股上补巴是老坐在树干上修枝磨的,穿了好裤子就不方便随便坐了。穿补巴裤子就不是人了,人家就以为你是野猪了吗?

山上很平静,也很危险。一次,有个人在林子里烧蜂蛹,引起大火,他跑进去时,那人正往外跑。他对那人喊道:不用怕,来帮我,我们一起把火扑灭。但那人怕他看清自己,还是捂着脸跑了。他用砍刀砍下树枝,拼命扑火。他知道自己年纪大了,火势如果控制不住,自己肯定会被烧死在里面,所以,命要紧。但是,似乎又有种力量在推着他,让他一定要把这火扑灭。好在没起风,半个小时后,火扑灭了。他也没受什么伤,只是头发烧卷了。

他记得,那天下午,他拖着发软的腿回到住处,在床上躺了一阵,然后蒙蒙眬眬地陷入梦乡。梦中,迦叶尊者跟他说,李俊,百年之后,你便是这鸡足山的土地神。他倏地惊醒。一个穿红色长袍、县官模样的人出现在他对面的墙上并朝他点头。他揉了揉眼睛再看,那人便消失了。

山上的道路蜿蜒曲折,落满了松针和枯叶,脚下吱吱作响。林子里散落着不知名的野蘑菇和草药,密密匝匝,像极了精灵的眼睛。

药农们上山挖药时,会借住他家。晚上,他会泡白族一苦二甜三回味的三道茶给他们喝,他们会教他各种药材的功用,叶治什么,根治什么,什么时候挖下来才有用。无意之中,他也曾治好过好几个人。药材太多,很多药《本草纲目》上都没有,数也数不清。

他也在山上种过些药材,但野猪把它们拱了。村民们说,野猪毁了你的心血,我们帮你打它们吧。他说,不用了,不种就是,不必杀生。

野猪是识人的,碰到他,相安无事地面对面走过,碰到那些打过它们的,则会还击。他知道他们打野猪就是为了卖肉,五六十块钱一斤,卖给那些贪嘴的城里人。城里人并不在乎野猪肉好不好吃,他们只喜欢尝野味。享受得越多,想要的也就更多。

有时候,寻着某种臭味,他会发现那些死在扣子上的动物。枪声影响不好,偷猎的人便开始下铁丝扣。刚开始,他总是把它们埋了,然后再去森林公安局报案。他发现警察们对他报的案总是爱答不理。后来,一位知情人告诉他——野生动物,不保护前,大家都可以吃,保护后,只有自称保护它们的一小部分人可以吃。

别人靠不住时,他就靠他自己。他总想起那个关于土地神的梦。一次,有村民抓了条蛇,装在麻袋里,拴在树上。他偷偷把它放了。村民问他有没有看到。他反问,你们抓了蛇为什么不看好,万一咬了人怎么办?你们再好好找找,能从拴在树上的麻袋里跑掉,这蛇没准都成精了,回来找你们报仇就麻烦了。村民听了他的话,满脸疑惑地下山了,也没敢再去找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