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8/50页)
砰砰的关门声,刺耳的铃铛。他不让自己尖叫的唯一办法就是哭泣,而为了停止哭泣他必须尖叫。你做的每件事都让事情更糟。他再也无法忍受,无法忍受——但除了忍受别无选择。他再也无法忍受——但即使这样说也是一种忍受。他变得更安静,旁若无人,他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无处可躲,于是他开始试着躲在自己身体里面,眼睛从脸上往外窥视,就像一个老人的脸透过窗帘缝隙。
夜晚,他躺在床上,看着监狱狭窄窗口间的一小块夜空。他听到隔壁铺位的家伙朝他转过身,他的脸被火柴光映黄了。
——扬?……扬?
——嗯……
——看见那些星星了吗?
——嗯。
——它们不在那儿。
他没说话。
——你听到我说的了吗?它们不在那儿。
他伸手接过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它们全都死了。光从那里到这里要走很久很久,等它到了,星星已经没了。烧完了。你在看一些已经不存在的东西,莱斯特。那些存在的,你现在还看不见。
他朝窗口喷了一口烟。那些死去的星星模糊片刻,
又再度变得明亮。
*
他把唱片放进唱机,走到窗边,看着低低的月亮在一栋废弃的楼房后移动。楼房的内墙被敲倒了,几分钟后,透过正面破碎的窗口,他清楚地看见了月亮。它被窗口完美地框住,看上去就像在楼房里面:一个斑驳的银盘,嵌在一片砖块的宇宙。他盯住它不放,看着它移出窗口,慢得像条鱼——几分钟后又重新出现在另一个窗口,它在空旷的房子里缓缓漫步,从每扇窗向外凝望。
一阵狂风吹进屋子,仿佛在追寻他。窗帘指向他的方向。他走过咯吱作响的地板,把瓶里剩下的酒倒入杯子。他躺回床上,盯着天花板,它的颜色像云。
他等着电话铃响,期待有人打给他,说他已经死在梦中。他惊醒过来,抓起沉默的电话。但话筒像条蛇一口吞掉了他的话。床单湿得像海藻,房间里充满海雾般的绿色霓虹。
白天,然后夜晚,每天一个季节。他是已经去过巴黎,还是打算要去?也许是下个月去,也许他已经去过又回来了。他想起多年前,有次在巴黎,他在凯旋门参观无名烈士墓,碑文上刻着1914—18——想到有人死得那样年轻,至今还让他觉得伤感。
但甚至死亡也已不再是分界。他从床边晃到窗口就能将其穿越。他在生死间来回得如此频繁,以至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一边。有时候,就像有人故意掐自己看是不是在做梦,他会去摸脉搏,看自己是不是还活着。通常,他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脉搏,无论是在手腕、胸口,还是脖子;如果他用力听,则好像能听到一点迟缓的心跳,仿佛远方葬礼上沉闷的鼓点,或者某个被活埋的人,在地下捶打潮湿的泥土。
色彩渐渐从物体上剥落,甚至外面的霓虹招牌也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绿色。一切都在变白。然后他意识到:下雪了。大片的雪花落向人行道,拥抱着树的枝条,给停泊的汽车铺上白色毛毯。没有来往车辆,没有人走动,没有一丝声响。每座城市都有这样的沉默,像间歇的休眠——但要百年一遇——没有人说话,没有电话在响,没有电视在放,也没有汽车在开。
当嗡嗡的车流声恢复,他放起同一张唱片,然后又回到窗口。西纳特拉和黛女士:他的人生是首即将唱完的歌。他把脸贴上冰冷的窗户,闭起双眼。当它们再次睁开,街道已经变成一条黑色的河流,两岸积满了雪。
他们穿过州界时公爵醒了。他眨眨眼睛,用手摸摸头发,看着外面不变的黑暗。梦的残余还在他脑中融化,让他充满淡淡的伤感。他在座位上调整了一下姿势因为背痛而发出呻吟。
——开灯,他说,从裤袋里摸东西来写。哈利伸手按亮照明灯,车内立刻充满了黯淡的黄光,使夜晚和公路看上去比刚才更黑。公爵在仪表板边上找笔,然后在一张卷边的菜单角上匆匆记了点什么。他写的音乐比任何一个美国人都要多,而它们大部分都是这样开始的在信手拈来的随便什么上涂抹一气:餐巾,信封,明信片,麦片盒上撕下的硬纸片。他的散页乐谱如此诞生也如此结束:原始的乐谱经过几次排练,最终变成粘着蛋黄酱和西红柿的三明治包装纸进入垃圾桶,而音乐的精髓则交由乐队的集体记忆去保管。
他的笔尖在菜单上飞舞,他全神贯注,似乎正在回想刚做过的梦,似乎正竭力要把记忆聚焦得更清楚一点。他刚刚梦见了总统,那是他人生的最后几年,他住在阿尔文的旅馆,对活着已经失去了兴趣。梦中的旅馆不在百老汇,而是在冬日的乡间,被大雪环绕。他记下了那个梦,他有种隐约的预感:那里有东西可以用在他最近在思考的一部作品里,一部有关音乐史的组曲。他以前写过类似的东西——《黑色,棕色,淡棕色》(Black Brown and Beige)——但这次的主题集中在爵士乐。并非编年史,甚至算不上真正的历史,而是其他东西。他从小块的片段着手,那些灵光乍现的碎片。他的大作品都是由小作品拼接而成,现在他脑海里浮现的是一系列肖像,并不一定是他认识的人……他还不清楚到底要怎么做,但他能感觉到那个构想在他体内蠢蠢欲动,就像怀孕的母亲感觉到孩子在子宫里第一次蹬脚。他有大把的时间——他总是有大把时间,直到快没有时间,直到离他在写的某个作品首演只有一个礼拜。截止期限是他的灵感源头,时间不够则是他的缪斯。他有些最好的作品就是在截止期快到时像赶飞机一样赶出来的。《靛蓝心情》(Mood Indigo)花了十五分钟,是趁他母亲做饭时写的;《黑与褐幻想曲》(Black and Tan Fantasy)是一夜狂饮后去录音室途中在出租车后座上想出来的。《孤独》(Solitude)总共花了二十分钟,是他发现少一首歌时站在录音室里憋出来的……对,没什么好担心的,时间多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