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9/50页)
他一直写到菜单上没有多余的空隙,又在开胃菜和主菜之间挤进了几行,然后把纸笔扔回仪表板。
——好了,哈利。
卡尼按灭照明灯,再一次,映亮他们脸孔的只有仪表盘发出的微光:时速表稳定在五十,油量表一半。
瑟隆尼斯·蒙克
他不喜欢新东西。他喜欢用了很久的东西,就像盲人,哪怕是像刀或笔这样的小玩意,它们让他感到自在。
有天下午我们一起散步,在他家附近的一个街角等红灯——我们总在他家附近。他把手放在一根路灯柱上,深情地拍拍它:
——我最爱的路灯。
街区里每个人都认识他。走进商店,伙计们叫他,嗨,蒙克,你好吗?你去哪儿,蒙克?他含糊不清地回一句,停下跟人握手,或只是在人行道上来回摇晃。他很喜欢这样被认出来——这跟名气无关,这让他感觉家变大了。
*
他和内莉住在西六十街的一套公寓,他俩和孩子们在那儿住了三十年。两次火灾迫使他们搬走,但他们又两次搬回来。公寓里大部分空间都被那架宝贝司坦威钢琴占据了,它挤在烹饪区当中,仿佛一件厨具。他弹琴时背后离炉子那么近,看上去就像随时会着火。不管周围多吵他都无所谓,哪怕他正在作曲。他在嘈杂中创作过非常精妙的作品:孩子们在琴脚边爬进爬出,收音机大声放着乡村音乐,内莉在做饭,而他却一直沉静地工作,仿佛正身处某个古老大学的回廊。
*
——他对一切都无所谓,只要没人来打扰他或内莉;他不在乎有没有人听他的音乐,只要他在弹就行有六年时间,在他因私藏毒品被捕,丢掉演出执照之后,那个房间几乎就是他唯一弹琴的地方。
*
他和巴德·鲍威尔(Bud Powell)在车里被警察拦下。其实只有巴德身上有东西,但他呆住了,坐在那儿,手里抓着放海洛因的折纸。蒙克把它从他手上猛地夺过来,让它如蝴蝶般飞出窗外,落进一个小水坑,像小纸船一样漂在上面。
蒙克和巴德呆坐着,看着巡逻车的红蓝警灯在他们周围如直升机般旋转,雨水沿着挡风玻璃上的白色强光淋漓而下,雨刷的节拍器啪啦啪啦响着。巴德全身僵硬,紧绷得像带刺的铁丝网。你能听见他流汗的声音。蒙克已经预知了一切,只等它发生,他在后视镜里看着雨中警察的黑色轮廓向他们蹒跚而来,尽量让自己保持呼吸平稳。一束手电光射进车里,蒙克下了车,一个水坑被他的脚击碎,然后又自动恢复平静,就像有人被短暂地惊醒。
——你叫什么?
——蒙克。
——身份证?
蒙克的手移向口袋——
——小心点,警察示意说,他喜欢故意说得很慢,以显得威慑。
他递过一只里面有演出执照的皮夹,执照上的照片黑得根本看不清是谁。他瞥了一眼车里的巴德,眼里充满雨水和光亮。
——瑟隆尼斯·索菲尔·蒙克(Thelonious Sphere Monk)。是你吗?
——对。吐字清晰,就像吐出一颗牙齿。
——大名鼎鼎。
雨落进血色霓虹的水洼。
——车里的是谁?
——巴德·鲍威尔。
不紧不慢地,那个警察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海洛因,看了看,抹了一点到舌头上。
——是你的?
他看看在车里瑟瑟发抖的巴德,又转过来看着警察。
——你的还是他的?
蒙克站在那儿,雨环绕着他落下。翕翕鼻子。
——那么我猜是你的。警察又看了一眼演出执照像扔烟头一样把它扔进水坑。
——我看你暂时用不上这个了,瑟隆尼斯。
蒙克低头看着雨滴打在他的照片上,深红色湖面的一只皮筏。
*
虽然被捕了,但蒙克从未说过什么。他连想都没想过要出卖巴德。他知道巴德处于什么状态。蒙克是个怪人,能在自己身体里进出自如,而巴德是个废人,瘾君子,酒鬼,大多数时候癫狂得像件里面没有真人的空夹克——他不可能在监狱中幸存。
*
但蒙克能。他在里面待了九十天。他从不谈论监狱。内莉去探视,对他说自己正在尽一切努力帮他出去,但通常她只是坐在那儿,读着他的眼神,等着他回话。他出狱后不能在纽约演出。找份普通工作的想法从未进入他的脑海,他已经做好了无法工作的思想准备,所以内莉去上班。他录了几张唱片,到外地演出了几次,但纽约才是他的城市,他看不出有离开的必要。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活死人,他称之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