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11/50页)

一个记者曾就此问过他,关于他敲琴键的方式。

——爱怎么弹就怎么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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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地说,他是一个有局限的乐手,有许多他做不到的事——但他能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并不是他的技巧限制了他。显然,没人能像他那样弹奏音乐(如果你只是正常地弹钢琴,会有各种你无法做到的小细节)从这点上说,他比任何人都有技巧。总之:他想不出有什么他想做而做不到的。

他弹出的每个音符都像被上个音符吓了一跳,似乎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每触碰一下都是在纠正一个错误而这一触碰相应地又变成一个新的要被纠正的错误所以本来要结束的曲子从不能真正结束。有时某首歌似乎被翻了个里朝外,或者完全被弹错了。他的双手就像两个壁球手,都想让对方手忙脚乱,是的,他总是自己让自己手忙脚乱。但这其中自有一种逻辑,一种蒙克独有的逻辑:如果你总是弹出让人意料不到的音符,就会产生一种形式感,一种风格,即对先入之见的否定。你总觉得他的音乐在骨子里是很美的旋律,但出来时却前后颠倒,迷失了方向。聆听蒙克就像看着一个人坐立不安,你会感到不适,直到你也开始坐立不安。

有时他的手会在半空中突然停住,改变方向。就像在下棋,他拿起一个棋子,在棋盘上移动,犹豫不决,然后从原本打算要放的位置突然移开——一步险棋,几乎让他的整个防线彻底崩溃,而对他的进攻也毫无助益。直到你意识到,他已经改变了游戏规则——如果你赢了,你就输了,如果你输了,你就赢了。这不是搞怪——如果你能像这样玩,那么普通的游戏就显得太简单。他已经厌倦了四平八稳的比波普棋。

或者你也可以换一种方式看。如果蒙克去造桥,他会把大家认为必需的东西一点点地抽掉,直到最后只剩下装饰的部分——但不知怎么他就是有本事让那些装饰品承担起支撑桥梁的重量,因此看上去那座桥就像建在一片空无之上。它应该不可能立得住,但它又确实立住了,刺激正来自于此:那种似乎随时都会坍塌的感觉,正如蒙克的音乐,听起来总像要自我迷失。

那就是为什么它不是搞怪:搞怪是低风险,什么都无所谓。而蒙克的演奏是高风险。他勇于冒险,而搞怪里没有冒险。人们觉得搞怪就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其实搞怪连那还不如。蒙克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并把那提高到一个富于原则性的水准,它有自身的逻辑,自身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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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爵士乐里总是有某种东西,它能让你发出自己的声音,而这点好多人也许无法通过别的艺术形式来做到——它们会把他们的个性抹平——就像他们无法当作家,因为他们不会拼写或用标点,他们也画不了画,因为他们不会画直线。但在爵士乐里,拼写或画直线之类的事无关紧要,所以对那帮故事和想法与众不同的家伙,没有爵士乐,他们就没法表达自己内心的胡思乱想。他们任何别的行业都做不好,比如银行职员,甚至水电工:在爵士乐上可能是天才,离了爵士乐便什么也不是。爵士乐可以看见某种秘密,从人们身上发掘出某种绘画或写作看不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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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坚持让伴奏按照他想要的方式来演奏他的音乐,但又不像明格斯(Mingus)那样依赖于伴奏。蒙克和钢琴,那永远是他音乐的核心。对蒙克来说,懂不懂他的音乐比是不是好乐手更重要。他觉得自己的音乐来得如此自然,而竟然还有人感到难以演奏,这让他很不解。在他看来,只要他的要求没有超过乐器自身的限度,他想要任何效果伴奏者都应该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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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抱怨说他要求的速度完全不可能。

——你的意思是那样让你没办法呼吸?

——不,但是……

——所以你还是可以。

人们总是对他说自己做不了,而一旦蒙克给他们机会——手上有乐器?好吧,你想用它还是扔了它?——他们就发现自己可以。他会让你觉得,身为一名音乐家却不能随心所欲,那太蠢了。在台上,他会演到一半时站起来,走到某个乐手旁边,对他耳语几句,然后又坐回来继续弹,他永远都不慌不忙,在舞台上逛来逛去,一如他的双手在乐曲上逛来逛去。他做任何事都那副德行。

——别再那样狗屁吹法,伙计。摇摆起来,如果你吹不了别的就吹旋律。始终保持节奏。不要因为你不是鼓手就不敢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