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12/50页)
一次霍克和柯川读谱时有地方不明白,去向蒙克求助。
——您是科尔曼·霍金斯,次中音萨克斯的发明者,对吧?而您是约翰·柯川(John Coltrane),对吧音乐就在萨克斯里,你们俩加一起应该能把它请出来。
大部分时候,对于希望我们怎么做,他说得很少我们问他两三遍也得不到回答,就像被问的不是他,是另外人,用的是另外一门语言。于是你意识到,在问他问题的同时,其实你一直知道答案。
——这些音里我应该敲哪个?
——随便哪个,他最终说,声音含糊得像漱口。
——还有这儿,这个C是升半音还是本位音?
——啊,其中之一。
他把自己所有乐谱都藏得很紧,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把一切都藏得很紧。他出门喜欢裹得严严实实——冬天是他的季节——也不爱逛得太远。在录音室他把乐谱记在一个小本子上,不愿给其他人看,录完就把它塞回衣服口袋,藏起来。
*
白天他散步,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考虑他的音乐,看电视,想作曲就作曲。有时他一连四五天都走来走去。先在街上走,朝南最远走到第六十街,朝北最远到第七十街,朝西最远到哈德逊河,朝东则过三个街区,然后他渐渐缩小他的运行轨道,一直缩到绕着他住的街区走,然后再缩到绕着他公寓的房间走,贴着墙,一步不停,不坐,也不碰钢琴——然后再一口气睡上两天两夜。
还有些天他会被困在各种事物中间,那是因为过日子的语法,把世界粘在一起的句法,突然全都分崩离析。他迷失在词语里,动作里,连穿过一道门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公寓变成了迷宫。他想不起事物的用途,物体与其功能间的联系不再自动出现。进入一个房间,他似乎对这是门存在的理由感到很惊讶。他吃东西的样子就像食物让他很诧异,似乎一个面包卷或三明治有无限的神秘,似乎他完全不记得上次吃的味道。有次他在吃饭,认真地剥着一个橘子,那样子就像以前从未见过橘子,他一直沉默不语,直到最后,低头看着长长卷卷的橘子皮,他说:
——形状。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
有时候,当他感到世界在入侵,他就会变得很安静,直接退回自己的内心。他坐着一动不动,就像把扶手椅,平静得看上去就像睡着了,虽然眼睛还睁着,呼吸让胡须轻微地发颤。有段电影镜头里,他坐得纹丝不动,以至只有飘动的香烟烟雾让你知道那不是照片。跟蒙克说话就像越洋通话,要有段间隔——不是一两秒而是十来秒,有时长得让你不得不把一个问题问上三四遍。如果他紧张起来,任何刺激都会使他反应迟缓,而且时间会拖得越来越长,直到彻底没有反应,眼睛蒙上一层膜,就像结冰的湖面。他陷入困境大部分都是在跟内莉分开或对周围不熟悉的时候。一旦哪里出了问题他感觉受到威胁,他便会突然切断自己,把自己像灯一样关掉。
当他这样自我迷失的时候,如果内莉在,她会先确保一切正常,然后等他自己走出来。即使他可能四五天都不说一句话,她也会若无其事,直到他突然猛地破口大叫:
——内莉!冰激凌!
*
——不管他内心有什么,那肯定非常精致,非常脆弱,他必须让它静止不动,必须让自己彻底慢下来,以免影响到它。甚至他走路也是一种保持平稳的手段,就像海轮上的侍者在剧烈颠簸中托着一杯水不让它翻倒。他会不停地走,直到他内心的那个什么对这样来回晃荡厌烦了,他才会筋疲力尽地倒下。当然,这只是猜测,不可能真正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有时他透过眼镜往外看的样子,就像冬眠的动物在察看天气是否暖得可以出洞。他被他的家,他的怪癖,以及他的沉默包围着。有次我们一起坐了好几个小时,他一句话没说,我问他:
——你脑袋里在想什么,蒙克?
他摘下眼镜,把它举到眼前,然后反过来,就像那是正在察看他眼睛的验光师。
——瞧一眼。我凑向前,脑袋架上眼镜,盯着他的双眼。某种忧伤,闪烁着生动的光点。
——看见什么了?
——没。
——去你的。哈哈。他伸手把眼镜放回自己脑袋。点了支烟。
我以前也问过内莉类似的问题。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了解到不管我问什么,不管蒙克的行为有多怪异她都会说:
——哦,那就是瑟隆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