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莱普提斯(第2/10页)
很奇怪,恐慌这个词的名声会如此之差。大多数身体反应都是源于生理需求,以确保物种的生存,就连疼痛也是这样。恐慌大概为了让人从危险中脱身的——那为什么我们被教导,在任何可能的危险情形下,都不要恐慌?如果我现在坐的这架飞机要紧急迫降在地中海,我们会被鼓励着不要把最后的时刻用在恐慌之上,而是平静地赴死,在紧要关头,希望自己之前更加仔细地读过紧急疏散指南。但是,我现在已经处在恐慌之中,而它又引发了独特的极度不安之中的镇定。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去莱普提斯,也没有关系。最好的了解方式就是观看,在视觉的语言中学会表达。眼睛会学着照顾自己。
另外,在飞往利比亚的航班上,没有人会为这种事情烦恼。他们去那里都是为了生意(电信、石油、计算机),而且大多数人都在不停地喝东西(啤酒、红酒、烈性酒),为即将到来的禁酒做好储备——禁酒从进入利比亚的领空就开始执行了。
航班的落地通知——“欢迎来到的黎波里国际机场……”——听上去敷衍到不能再敷衍。虽然女播音员还在告知我们当地时间,但是人们不禁会怀疑,这里面可能会有听不见的潜台词:“这跟我们没关系!等这宝贝的肚子装满燃油,我们就马上离开这里!”
见其机场,知其国人!由于机场都是建造在城市的周边,而其设计在全球范围内都非常相似。在所有的建筑形式中,国际机场可能是最不容易受地区差异影响的。因此,最微小的细节反而能够透露其所在国家的风土人情。季节性的旅客可以凭借行李推车的设计和状况——便利性、可用性、价格——了解所在国家的方方面面。而机场的国际统一化也会放大环境的差异。
的黎波里机场烟雾缭绕。不仅是因为人们抽烟(虽然他们抽个不停;利比亚人跟土耳其人一样抽烟抽得很凶),就像一些新开的巴黎式咖啡馆被设计成要立刻彰显它的传统,的黎波里机场似乎被设计成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的浓烟的效果。机场的整体颜色是烟熏色:准确地说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流行的那种烟熏色。整个地方呈现一种晦暗铬合金、烟色玻璃的感觉。那么重的烟熏,那么晦暗,实际上那铬合金也可能是木头。玻璃看上去像木头,铬合金看上去也像木头。所以这里可能根本就没有铬合金。看不到一丁点类似铬合金的闪亮。奇怪的是,这种缺失让我感觉在某个地方肯定有显眼的铬合金。这里缺少光亮——一种木头的感觉——恰恰说明这里有铬合金。这个过程就好像,森林终将变成石油,曾经是铬合金的东西也变成了木头。我想,我真正想说的是,这个机场仿佛见证过更辉煌的时期,但又无法让人想象出这个时期——即使是在它被启用的那一天——那一天并不是这样。
所以这里的环境是如此阴郁。海关和移民署的职员们并没有义务充当非官方的迎宾人员,但低安全度的监狱看守连句欢迎的话都懒得说,就让人难以想象了。任何人类行为,甚至是最日常的行为,都会因为行为人的态度和智商而发生改变。不管你要从国外进到美国的哪一个地方,你的护照都会被盖上章——不管为了这正式的许入时刻,你曾经受过多么类似于审讯的询问——还会听到一句热情的“祝你愉快!”因此,那个章盖出来通常都是歪的,透着一股活泼劲儿。而这里,移民署的职员翻看我的护照时,像在翻看安塞尔姆·基弗(3)的书——用铅制成的,每一页都有半吨重,载满了令人不快的历史。他并没有使劲盖下去把墨水印在护照页上。这让我吃惊不已。移民署的工作或许不是什么伟大的职业,但除了把人们拒之门外,不允许他们入境,把人们送上下一班回家的航班,移民署职员的工作重点就是,盖出一个完整、清晰的章。而这个人只是很勉强很不情愿地盖了个章。重复一次,他并没有在我的护照上盖章,他只是蹭了一下。我没有夸张。碰巧,印油快用完了,所以我那个章非常模糊斑驳,好像不太同意我入境。
西方的办公室都流行无纸化办公(接下来又会是什么呢,无桌化办公?)。在利比亚——和大多数发展中国家一样——情况恰恰相反。他们推行“纸张办公”。这个词简直太恰当了。纸张,就是办公。纸张是大雇主。一份表(一式三联),一个人收一联存档,第二联会被其他地方的其他人收走存档,第三联由顾客保管留作记录。最不重要的事务也必须被小心谨慎地记录、编制日志、存档、储藏,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还要做检索。未来的考古学家只能发掘出一大堆平凡琐事产生的收据和对账单,真让人同情。多年来辛苦研究,将会得出——什么?2000年的1月20日,16号房间的住户——姓名难以辨认——点了一杯奎宁水送到客房?对于这个生产大量纸张的社会,他们会有什么样的印象?想象一下,要把羊皮纸上诗歌片段的魔力施加给这些收据和发票,将是多么大的灾难。我已经填过移民表格和海关申报单;现在还得填许多表——复杂性和缜密性堪比房贷申请——只是为了兑换当地的钱币。做完这个,我终于能够去叫辆出租车了——但是,不行,叫出租车也得填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