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莱普提斯(第4/10页)

看到他费力地走开,我突然用一种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个餐厅。在地中海彼岸的意大利,烹饪被提升到艺术的高度;享用美食则是社会、家庭和恋爱生活的中心。而在这里——食物取得的成就同样令人印象深刻——食物及其相关的一切都被如此无趣地呈现与对待。这么说一点都不夸张。苏联古拉格劳动营的伙食标准显然远远不如这里,但是在那种环境下,每天限量供给的面包和稀粥可能会给人带来莫大的欢乐。而在这里吃饭,不管是从食物、环境、服务,还是——上帝帮帮我们吧——气氛,丝毫不能给人愉悦。人们做得津津有味的就只有嘬牙花。在隔音效果很差的房间内——一种“啧啧”声——在堂而皇之地回响。

我也吃过——更确切地说,没有吃进去过——令人恶心的食物,比方说,在罗马尼亚,最起码你还有别的选择——实际上是义务——可以喝得烂醉。而在这里,我得保持超高的警惕性,绝对没有可能忘掉这一切。只吃了点没有营养的面包,我叹了口气,回到房间。既然晚餐——这一天的亮点——已经结束,我的房间看上去就更加可恶了。尽管在傍晚的时候我就关掉了空调,这会儿它还是发出可怕的噪声。我摆弄着温度调节器有十分钟,发现这空调是关不掉的。我给前台打电话,总算叫了个人上来修理调节器。他的方法直接到不能再直接。他摆弄了一会儿调节器,直接把它从墙里拔了出来。怪不得这个国家在电信方面那么依赖外国人。不过,调节器的弹性好到不能再好:虽然只靠着一些电线挂在墙上,空调还是砰砰咔咔地响个不停。他用电话搬来了救兵。不到十分钟,他的一个同事来了,带着一把梯子。第一个人爬上梯子,开始拆卸天花板上的空调板。我的情绪多少好了一点,毕竟我终于有事可以麻烦主人了。接着一块板子连同一团石棉尘掉到地板上。我没有在意。梯子上的人摆弄着暴露出来的空调管,突然噪声消失了。他们换了一块空调板,证明自己对得起维修工的称号后就离开了。

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关于旅行的老问题:为什么要旅行?我来这里干吗?这两个问题又引出第三个问题:我到底想要什么?我的回答是:想要回家,想要待着不动,想要留在家中,想要跷着脚看电视。在来利比亚之前,至少六个月里,我怀疑自己隐入了一种中年危机。表现为,曾经十分充足的东西(活力,尝试新事物、新挑战的欲望)慢慢减少,对熟悉事物的依赖却在增强。有时候看着电视里的足球赛,我会感到一种慰藉:在我剩余的人生中,不管是什么形式的,球赛总是会有,我总是可以观看。我所要做的,只是为有线电视或卫星套餐付费。球员会更换,新星会崛起,老将会逐渐衰退或者突然消失在视野之中,但是球赛规则不会改变。从这个角度来看,结果如何并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球赛一直都会有,我可以坐在沙发上,手里举着啤酒,一直看下去。而在利比亚,我躺在床上,一百英里内都没有啤酒,好像过着晚年生活——伤停补时的生活——就像我即将面临的一样。同时,晚年生活之前的生活——现在,或者说现在的第一个晚上——还是要度过的。

我急切地想要看到大莱普提斯。一大早,我就叫了出租车往反方向出发。我想让莱普提斯成为利比亚之行的高潮,因此,我认为最好从另外一个古迹萨布拉塔(9)开始。司机来自东部的喇叭学校。他喜欢让人知道他在那里学习过。他用喇叭表达问好、指示、斥责、感谢、催促和警告。如果可能的话,他或许还可以用喇叭开车。我震惊于他可以用喇叭做出如此多细微的表达,从拉长的单音爆破声到抑扬顿挫的变音。他用喇叭表达他与世界的关系,以及他对世界的看法。这是他交流的方式。就这样,我们一路吹着喇叭行进,把的黎波里抛在身后。

在萨布拉塔,湛蓝的大海与金色的沙漠相连。天空的蓝色,与巴哈马那水汪汪的蓝不同,与亚利桑那干燥的内陆蓝也不同。萨布拉塔上空的蓝色,既水汪汪,又干燥,因此十分辉煌灿烂。同时,它还有点像冬天一般的蓝,这时天气还没有暖和起来。

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男人想做我的导游。他的黑镜框很厚,让他的脸显得无比严肃。啊,戴黑镜框的小智慧!我猜,这样的镜框能帮助他从《古兰经》中获得更多宽容与慷慨的阐释。一想到这里,我立即联想到,同样的眼镜戴在牧师严肃的脸上会是什么样子,对他来说,除了最严厉、最坚定的阐释,其他都是违背教义的。透过这样的眼镜,人们可以无动于衷地看着一个女人因为嚼口香糖或者从神圣经文中看到热烈情欲,而被乱石砸死。我无法得出任何明确的结论,不过戴着这样一副特别的黑厚眼镜的男人有一种善良的神情,或许是因为他的一边镜框是用透明胶粘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