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莱普提斯(第6/10页)

路上没有别的车辆。我像是一位有专车护送出行的总统。这也是石油输出国组织具有讽刺意味的事情之一。许多石油大国有道路——和石油——但就是没有交通。他们出口的不只有石油,还有自己的交通问题。在来利比亚的前夕,我在家看了四个小时的电视,里面的广告全是汽车广告。一个接一个的汽车广告。每一个都在向你推销汽车(在沙漠中滑行,在拥挤的车流中闪躲,在乡村小路上驶过),但就连小孩都能在如此大量的汽车广告中看出人们实际在推销的是什么:交通。

瓢泼大雨淹没了道路,我们不得不穿越子午线,沿着西行的道路前进,驶向可能即将出现的车流(其实什么也没有)。尽管司机开车很小心,我还是不喜欢他。他很年轻,穿着漂亮的大衣、漂亮的鞋子,头发剪得很短,嘴唇因为长期吸烟显得干燥,而且——尽管他很努力地掩盖——还是有一种生活安逸的人所具有的神情。

离莱普提斯最近的酒店是“阿加米”,一家所谓的旅行酒店。我已经被大雨弄得很消沉,到这儿之后,心情更是跌到谷底。这可真是个让人极度郁闷的地方,比的黎波里那家阴郁的酒店还要阴郁。一种糟糕透顶的愁闷笼罩在大堂的上空。一些人在大堂里看电视(此时是上午十一点),其中有些人是酒店的员工,这些人都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或者这辈子也不打算再做什么事了。而我却有一样托尔斯泰式的任务:开始办理入住手续。

“你是一个人住吗?”前台的职员问道。

“是的,”我说,“纯粹是一个人,十分担心天气状况。”

几个小时后,太阳隐约出现。雨还在下着,不过已经有些阳光了。接着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大概有十分钟吧,一会儿晴一会儿阴。接着太阳又出来了。这一次它好像是停稳了。过一会儿又阴了,然后又晴了。阴云悄然散去,雨下到别处去了。我开始出发前往莱普提斯。

遗址的入口就是塞普提米乌斯·塞维鲁凯旋门(12):被脚手架包围着,正在整修——因而令人失望。它提醒我们历史的留存并不仅仅是因为其自身的长寿,脚手架对于古迹魅力的破坏是致命的。它屹立在线条明朗的古代石板路和无垠的天空之间。我继续往前,走向竞技场,那里有一大片荒草和稀稀拉拉的几根圆柱。我立即就有了感觉——只在世界很少的几个地方有过的感觉——好像进入了某种力场,时间仿佛在此停滞。我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是在迪耶普的索姆河(13)边,在别处再也没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其他人走进大教堂,走进沙特尔(14)或坎特伯雷(15),走进随便一所教堂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在这种地方从来不会有这种感觉,因为我缺少可以激发这种感觉的信仰——哪怕是一种对信仰的厌恶。类似的地方——清真寺、犹太教堂——也同样如此。(在佛教或印度教的寺庙中,我感觉更自在,在那里,信仰是包罗万象的,只要你喜欢,你甚至可以在供桌上放一只可爱的唐老鸭,不会侵犯到神灵,也不会打扰那美学上的和谐。)在得克萨斯州休斯顿的罗斯考小教堂(16),我也有过顿悟。在这个著名的不受教派控制的环境里——它为所有像我一样在传统的教堂中感觉不自在的人提供冥想之地——我什么也……没感觉到。什么都没有。如果非要说感受到什么的话,就是一切都有点假。甚至是伪善的。时间充裕,我不着急。我在那里坐了很长时间,等着某件事发生,希望能有醍醐灌顶的顿悟。这种事情是做不得假的:这种了不起的体验,或者有,或者没有。我以为它不会来。然而它来了。

在陶斯村,D.H.劳伦斯曾经体会过一种抵达感,一种“最终感”。劳伦斯觉得,有些地方让人感觉只是地球上的临时之所,而陶斯则能留住古老的时间。这里也是如此,在莱普提斯。它不是我进入的世界,而是过往的梦幻地带。我在“奇异地区”。

我总能知道我在“奇异地区”。当我在“奇异地区”的时候,我不会希望自己在别处。当我不在“奇异地区”的时候,我总会希望自己在别处,希望我能在“奇异地区”。

一条窄轨距的铁路蜿蜒而过(为了修整遗址而建,现在也成了遗址的一部分)。哈德兰尼克浴场被最近这场大雨淹没了。水面被风吹皱了。有一些易拉罐在浴池底下生锈了。杂草在破碎的瓦片上扭动。

当然,这些细节都直接来自《潜行者》(17):我是从导演塔科夫斯基那里知道“奇异地区”这个概念的,但《潜行者》里面的“奇异地区”并不是唯一的奇异地区。如果不是看了《潜行者》,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明白我想要到达的地方——以及我想要进入的状态——就是“奇异地区”。在观看《潜行者》之前,我只是有这种需求与渴望。从某种意义上说,在看这部电影之前,我可能已经进入过“奇异地区”。但是身在“奇异地区”,意味着首先你得意识到你在“奇异地区”;那时我还不知道“奇异地区”这种东西,所以并不算真正进入过。这就是“奇异地区”的妙处,也是我热爱它的一个方面:我知道我在那里,我知道在塞维鲁广场时,我正在这个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