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莱普提斯(第7/10页)

在四面高墙的包围之下,在广阔天空的覆盖之下,直到走进里面,塞维鲁广场才真正展现在我面前。在竞技场,我仿佛进入了某个过去的力场;而在这里,我则完全被包围——被密封——于其中,被筑墙围住。这种感觉更加强烈,因为这个地方如此广袤,让人很难想到可以类比的东西(有许多许多个篮球场或网球场那么大)。跟空旷、廊柱稀疏的竞技场不一样,它有很多断壁残垣。它看上去像一个储藏室或仓库,专门存放等待整理和运输的古迹碎片。跟一堆柱子和底座一样,石灰岩的碎片也被分堆摆放得整整齐齐,仿佛这里要被当成有着坚实石墙的考茨伍德村庄重建一样(伍德的莱普提斯)。围墙下面是圆柱和柱廊。有些地方先前的雨渍已经消失不见。一个小时之前还湿透的大理石石板现在已经干得足以坐人。其他地方,雨水积了有几英寸深。阳光在水坑上跳跃,在石块上投下波浪状的影子,让它们看上去像水,随时会化掉。摇动的阴影下的一块圆柱上刻满了字。留意到它的同时,我也发现一个男人正缓缓地向我走来。

“愿真主赐你平安浴”(18)

“愿真主的安宁降临于你浴”很快我们就换成了最好沟通的法语。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来旅游的。”这个回答已经不止一次让人茫然不解了。

“旅游?”

“是的。”

“跟旅行团来的吗?”

“不是。”

“独自一人吗?”

“是的。”我说,“就我自己。”(19)或许是因为用法语交谈,但是这个问题——“独自一人吗?”——却有一种存在主义的本质。来这里前不久,我刚跟女朋友分手。我独自一人,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内都是一个人,而且很有可能会孤独终老。当然在与他人交谈时,我才想到这个问题。刚才独自闲逛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幸福,因为我在“奇异地区”。而一跟这家伙开始交谈,我就背负了深深的孤独感。这也是“奇异地区”的特点之一;这一刻你还身处其中,下一刻你就出来了。你只是在某个地方,希望事情能有所不同。我告别了这位新朋友,继续往前走。我不得不独自上路,这样才不会感到孤独。

一片乌云迅速地盖在广场遗址的上空。天暗了下来,接着又亮起来,然后又暗了。或许移动的不是乌云,而是地球本身,在自己的轨道上猛烈地运转。我似乎在从遗址的角度体验时间:从延时镜头中望去,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都像一天一样过得飞快。石块们短暂地闪耀着刚才吸收的阳光。等天空完全阴沉的时候,它们的光彩也消失了,变得晦暗了。我感到失望,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我发现自己在过去的十五年来,一直拖着同样的负担——绝望的期望——从世界的一个角落跑到另一个角落。我再也承受不了旅行时过山车一般的情绪波动,如波涛般汹涌的兴奋感,沮丧的低谷,还有被无限延长的无聊和不便之感。坐在广场里面,已经不再令人愉悦,回酒店却更加可怜。我多么希望有人可以听我倾诉,一旦这个愿望实现——我发现有人正站在我身边——我又想独自一人。

我的新朋友叫作阿姆德。他停顿了一下,说道:“曼联队……里兹队……阿森纳队……切尔西队……”

“托特纳姆热刺队?”我提示道。

“托特纳姆热刺队,”他重复道,“纽卡斯尔队……阿斯顿维拉队。”好不容易连着说了几个,他又结结巴巴起来。

“丹尼斯·博格坎普(20),”他说,“卡努(21),比埃拉(22)……佐拉(23)。”

这就是证据,在英国足球,乃至外交关系的国际语言方面,一个新的纪元已经开启。他本应该从博比·查尔顿(24)开始数起,然后是丹尼斯·劳(25)和乔治·贝斯特(26),再到最新的人名。但是,我没有时间多想,因为阿姆德又开始了。

“头。”他指着脑袋说。接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鼻子,”接着,指着自己的手说,“手臂。”然后他说,“牙齿。”

“坏牙齿。”我残忍地说,“黄牙齿。”这些形容词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阿姆德活在一个只有名词的世界。

“树,”他继续边指边说,“石头。”他不会说形容词,也不会说动词,只有名词。这与我们认识的方式相符:他没有走向我,没有靠近、闲逛或者走开;我只是简单而突然地遭遇了他的出现。这种基本的语言发展状态也预示了这处文明不可避免的终结:只剩下名词的遗迹——圆柱、石头、树。没有动词。历史——终结于——动作。沉浸在他那毫无动词的世界中,阿姆德没有移动、离开或走开的意思。我开始怀疑他的动机,不是说他露出什么不好的企图,仅仅是觉得,维持这么单调的对话肯定得有什么用意。尽管我也有互动——指着物品,说出它们的名字——但自始至终我都觉得非常无聊,无聊到快要发疯。相反,阿姆德却非常自在,证明了我曾经朦胧地怀疑过的某件事情: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无聊是根本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