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莱普提斯(第5/10页)
有些国家的人会长久地使用一样物品,哪怕它已经毁坏,我喜欢这样的国家。为什么要扔掉呢?为什么不一直戴着,直到镜片自己破碎呢?这些镜片看上去非常结实,仿佛能坚持一千年。数代人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走进坟墓,而它们却只会轻微磨损。说它们是牛奶瓶底,是把纤细精致的特点强加于它们了,其实这是它们不屑一顾的。它们像你有时在英国酒吧里看到的铸模玻璃窗一样厚实。镜片后面,他的眼睛有些朦胧闪躲,好像喝醉了一般。我喜欢直视别人的眼睛,但在这种情形下,我仿佛在看着飓风的眼睛。
我拒绝了他的提议。我极度渴望看到遗址,就好像它们——不管已经存在了多久——必须要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被我看见。同时,我不喜欢导游。我痛恨讲解,即使是有趣的导游。我喜欢跟着自己的节奏走,另外,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已经了解萨布拉塔的一切——其实是,一无所知——我认为需要了解的一切,如果有什么是我还不了解而又认为需要了解的,我会去查找信息,等我回到舒适的家中,身边环绕着新买来的书的时候。
远远看去,萨布拉塔遗址似乎不那么壮观。接着,大剧院的残骸挺立在我面前,金光闪闪。它看上去是巴罗克风格,好像是一所里外颠倒的教堂,像被悬挂晾晒了好几千年,又被长久地遗忘。三层廊柱,一层一层叠加。它完全垂直于地面,中间有许多缺口——应该说是,窗户——一眼望去,天空像是承受着巨大的重量,仿佛是整个建筑至关重要的部分。建造它,或许就是为了框住永恒的天空,明亮的、长方的蓝色天空。每个拱门都是一幅画,大大地框住了远方。相应地,这幅画中又有另外的拱门,另外一处风景。从这些拱门和窗户往外望去,天空被这座剧院框住了,剧院也被天空框住了。这种结构一直呈现不同的观赏它和天空的角度:对历史的新视角。
再怎么强调也不过分的是——在这个剧院,时光享受着它最漫长的演出。观众席变成了节目,而这节目从未变过,只有光线不同——而它当然也是节目的一部分。这是一场经典的表演。我踩在废墟的石板上。天空耀眼。一切都消失了,又浮现出来,闪着金光。而天空只需要存在,俯瞰众生,日复一日,连夜晚也不例外。说到夜晚,月亮早早地就升了上来。才下午三点,它就如此明朗。我对星体的物理学现象或者星座的神话故事丝毫不感兴趣。我只是看着它们,没有一点儿想法,只是看着这一片苍穹,看着闪闪繁星——在这里——看着白天出没的月亮,这简单地称之为月亮的东西。
我走到背面,走到剧院对着海的这一面。从这里看去,它十分坚固,像外籍军团(10)城堡的围墙一般坚不可摧。你肯定想不到,它只是一个空壳,一个电影布景,实际上,是从古装戏盛行的古代遗留下来的。它看起来如此逼真。我缓缓离开剧院,走到一片有一些零散遗址的地方。塔鲁斯的雕像只剩下托加袍(11)的褶皱部分。躯干什么都没剩下——没有头,没有手臂——除了结实的脚部,微妙地映衬了里尔克在《古代的阿波罗躯干塑像》中写的:你必须换掉你的衣服!
惨白斑驳的月亮挂在剧院的窗户和拱门上空。我又回到那里,回到剧院里面(像这种没有顶棚的地方却依旧有“里面”一说)。现在很暖和。舞台旁边有两条雕刻的海豚,活像跳出水的鱼儿。石块闪耀着已照射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阳光。一家人走上舞台,又悠闲地走开了。木头也尽全力闪耀着。当然,在这里石头和木头之间也没有什么突兀的差别,全都沾染了沙漠的某种特质,最终都要——甚至是注定要——回归于它。
我越来越喜欢我的司机,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第二天他有别的事情,酒店安排了一辆出租车送我去的黎波里往东八十英里的胡姆斯城,它是离莱普提斯最近的城镇。我怀疑他们在车费上宰了我一把,但就这么算了。我被大雨弄得太沮丧了,完全没有心情在意是不是被宰。是的,下起了倾盆大雨。这个季节不应该下这样的大雨,但就是下了。我好像中了什么气象诅咒。天气围绕我的出现而调整自己。锋区会飘过来。低气压带会形成。我每到一个地方,那里就会下雨。直到昨天,我都一直被告知,天气很好。直到昨天,之前的六个星期内,一滴雨珠都没掉过,一丝云彩都没有。如果我早在这儿,早就下雨了。旱季也会变成雨季。我在印度果阿的时候,新年夜居然下起了雨。因为我,“火人”狂欢节的沙漠也下起了雨,六月的龙目岛也下起了雨。现在,在利比亚,离开的黎波里之后,我们疾驰在高速公路之上,大雨——几乎如潮水一般——倾倒而下。与其说我们在沙漠边缘的公路上,不如说我们正置身于漂浮在北海的拖网渔船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