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意式疙瘩汤、普雷特(第4/9页)

以种类说,最多的是母子乞讨者。这类人原则上坐在路边,盘子置于前面,手伸在行人膝盖那个位置,口中说道:“这孩子连牛奶也没喝上,肚子饿了,帮帮忙吧!能不能活到明天都很难说。”看脸形,大体像是吉卜赛人,而且小孩子的确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瘦,脸积了一层污垢似的约略发黑,眼窝深陷。说来不可思议,任何一对母子都长得极为相像。小孩子的年龄多少有所不同,此外任何一点都是某种典型的母子,就好像同样的母子复制了很多很多撒遍大街小巷似的。

这些吉普赛母子有很多谜。我认识的一个人咬定说他三年前看见的母子又在同一街角见到了,三年时间里小孩儿一点也没长大。这恐怕是他看错了,她领的应该是另一个孩子。不过很多时候似乎并非真正的母子,而是有组织地将“租来的孩子”带来带去。我只能说是“似乎”,真相不得而知。

没有小孩的(或小孩没有到手的)中年妇女偶尔也有,这类人把空空的哺乳瓶往行人鼻头那里猛地一伸,怒气冲冲地吼道:“没有牛奶钱!”犹如狄更斯《双城记》里革命时期的巴黎街景。

其次多的是身体有障碍的人。没腿的人、没了很多部位的人。这些人把没有的部位明确出示于众。不存在的存在感。久久观察之间,发现不存在部位多的人在比例上讨得的钱多一些。我不由感叹:人世的运转意外地公正。

但是,这些人中有的并非身体真有障碍,而是为讨钱装出来的,即一种表演。康多提大街(Via Condotti)附近有个四肢扭曲、脖子反转、总是淌口水的乞丐少年,每次看见我都觉得不忍。不料有一天看见他一边数钱一边在街头快步如飞,看得我目瞪口呆。穿的衣服一样,我想不至于看错。不过如果那是演技,我宁愿为那演技付钱。

另外有手风琴手走街串巷,不时有手风琴发出不堪入耳的声音。人行道上有人画宗教画要钱,一连花好几天时间用彩色粉笔把宗教画画在路面上,夜晚敷上塑料布以免有人踩上。有弹着吉他唱尼尔·扬《金子心》(Heart of Gold)的长发青年(这个太让人痛心了,给了一百日元),“咆咕咆咕”吹着风笛样的东西挨门讨钱的从山上下来的羊倌,牵猴人(只牵不耍),手提用意大利语写着“肚子饿了”的牌子坐在路旁的面容憔悴的外国小伙子,一声不响地伸手讨东西的别无所长的男子,如此形形色色的男女充斥街头。

不过说不可思议也是不可思议,何以惟独圣诞节乞丐数量突飞猛进?这些短工式乞丐平时到底靠什么维持生计?如此琢磨起来,谜团一个接着一个,脑袋成了一团乱麻。说真的,他们平时究竟何以为生呢?

这且不说,这么多乞丐都能讨到钱不成——这个疑问自然浮上脑海。但观察之下,确有相当不少的人停住脚从钱夹里拿出钱来放进盘子。我猜想欧洲人这样做怕是出于宗教原因,不过他们时常也做这种微小的施舍,尤其在圣诞节时,这种感情倾向似乎更强烈,看准这一点的乞丐自然有增无已。也可能情况相反,或者乞丐的增加为社会的慈善状况推波助澜亦未可知。不管怎样,需求和供给巧妙地保持着平衡。大致说来,穿戴得体的太太给一千里拉(一百日元),一般人给五百里拉(五十日元)。一次试着给一个小女孩乞丐十五日元,结果没能从她口中听到“谢谢”。观看之间(因闲着无事,看得比较仔细),发现他们等到盘里的钱大体凑齐了,便迅速藏进了哪里。盘里大致留五六百日元像是讨东西时的诀窍。若比这个数多,过路人难免心想“都讨不少了,用不着我给了”,而若少于这个数,人家则可能以为“大家都不给,我不给也无所谓”。世上的实用哲学的确五花八门,静静注视着街巷,自会学到某种东西。如果站在东京街头定定地注视什么,一定会遭遇怪异的神情,在罗马则不至于,人们经常止步细看什么。老婆垂涎三尺地盯视着Max Mara或Polini等百货商店的展示窗,这时间里我朝着大街凝目观察乞丐形态。人各有各的人生方向性。

总而言之,街上混乱不堪。交通堵塞非比一般,搭出租车也寸步难行。公共汽车挤得水泄不通。外出一次,回来心力交瘁。这些地方也和日本一模一样。

房东林恩太太对罗马的混乱头痛不已。她是中规中矩的英国人,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了这种混沌状态。“圣诞节快到时我绝不上街,”她说,“真的,村上先生,无论谁怎么说,那都是khaos[2]漩涡的中心!”

她对日本人怀有好感,或者不如说对大凡非罗马性质的东西全都怀有好感。我们每次见面,她都会产生似乎同是北方国民的连带感,总是长叹一口气,就这disorganized country[3]大发牢骚。可她丈夫是那不勒斯人,她抱怨意大利怕是多少有点不应该。毕竟,同那不勒斯人结婚而哀叹世界的混乱,无异于同黑熊结婚而抱怨其身上的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