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意式疙瘩汤、普雷特(第6/9页)

隆冬时节

从新年即将来临的12月17日开始写长篇小说《舞!舞!舞!》。写长篇小说时模式大体相同——“想写啊”那样朦朦胧胧的心情在自己体内一点点高涨,某一天猛一咬牙:“好,今天开写!”就我来说,较之具体结构和情节,更注重把握这个临界点。

和《挪威的森林》不同,《舞!舞!舞!》动笔之前就已确定书名。这个书名有人推测取自“沙滩男孩”的歌曲,其实(虽然怎么都无所谓)来自一支叫德尔兹(The Dells)的黑人乐队的老歌。从日本动身前,归拢家里的老唱片自制老歌磁带,其中正巧有这首歌曲。很像是老风格的“节奏布鲁斯”(rhythm-and-blues),悠然、粗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黑人味儿。在罗马每天半听不听地听它的时间里,倏然来了灵感,就以它为书名写了起来。我当然知道“沙滩男孩”也有同一名称的曲目(上高中时常听),但直接起因是这首德尔兹的歌曲。

这部小说从头到尾我都觉得写得十分顺畅。《挪威的森林》是作为我也从未写过的那一类型的作品,边写边想别人将怎样看待这部小说呢?这个那个想个没完。而关于《舞!舞!舞!》根本没想那么多,想写什么就写什么,随心所欲,怡然自得。从根到梢是自家风格,出场人物也和《且听风吟》、《寻羊冒险记》一脉相承,就好像回到久违的自家院落,非常开心,或者莫如说写这一行为本身就无比快乐,这在我也是极少有的事。

不过,这期间罗马的冬天迅速加深。这年的罗马冬天,冷的日子好像多些,屋子里也冷飕飕的。已有的暖气设备不够暖,买了个煤油炉回来,但暖的只是炉的正面,整个房间始终冷气逼人,而且是潮乎乎的令人讨厌的冷。洗的衣物两天都一点没干。这还不算,为了买波利尼(Maurizio Pollini)音乐会的门票,整整在寒风中排了四个小时队,结果两人身体都彻底垮了,一直冷彻骨髓。罗马的音乐会售票方式实在复杂离奇且蛮不讲理。波利尼或伯恩斯坦(Bernstein)等超一流演奏家的音乐会发行购票序号券,甚至发行购序号券的序号券,而这必须一一排队才能到手。一来二去,连主办方都晕头转向起来。序号券发行到257号,然而门票只有101张,此种事屡见不鲜。既无连贯性,又无温情可言,何况总有人插队,企图蒙混过关,有门路的早从后门把票搞走了。

而且遗憾的是,这天波利尼的演奏很难说精彩得使我们的殊死努力没有白费。前半场好像焦点还没对上就完了。心想这就是波利尼?好在最后的李斯特奏鸣曲到底云消雾散一般别开生面,不同凡响。不过,就波利尼的实力来说,本应提供更为石破天惊的音乐。听起来就一再觉得“不到位、还不到位”,却又无法把这种感觉聚敛成形,因而有种无可言喻的意犹未尽的不满留在心底。哪一年的事我忘了,总之过去在东京听过一次里赫特(Sviatoslav Richter)的演奏,当时我累得几乎迈不动步了,听的时间里万分感动,音乐会结束时劳累早已不翼而飞,身体如刚出炉一样精神百倍。在这里追求那个就算是苛求,但毕竟挨冷受冻排长队买来的票,想不到竟是这个样子,虽说不是波利尼先生叫我排的队……

由于太冷了,我穿上大衣,对着桌子“啪嗒啪嗒”连续敲击电子打字机的键盘,和在西西里写《挪威的森林》时正相反。那时暖和得不能再暖和,坐在桌前昏头昏脑,这次则冷得差点儿把键盘敲坏。

不用说,冷比暖更适合脑力劳动,问题是这房子里的罗马冬天未免冷过头了。夜里为温暖身体而一小口一小口啜白兰地,白天为冲淡寒冷而每天都跟老婆大谈温泉和夏威夷。老婆宣布:回日本要好好去温泉,每天从早到晚泡在里面,然后去夏威夷一个月。妙!一想都胸口直跳。不过话又说回来,我首先要写完小说才行。一旦开写,横竖要彻底写完才能回日本。一旦回日本,必定又要手忙脚乱。无论如何要守在这里把工作处理妥当。

《舞!舞!舞!》中出现夏威夷场面也是因为这个。我边写小说边想去夏威夷想得不行,所以拼命想像夏威夷写了下来。大概是这样子、大约是这个感觉——一边回想一边写。如此写夏威夷场面的时间里,似乎多少暖和起来,心情就像歪在热带太阳底下喝凤梨园[6]似的。文章也有这种具体效用!尽管转瞬即逝。

据日记记载,这一时期美元跌至一美元兑换一百二十三日元,而我们的现金差不多全是美元,说实话,打击不小。

接下去发生了大韩航空飞机爆炸事件。2月间两人同时得了重感冒,咳嗽和鼻水一连几个星期都止不住,脑袋昏昏沉沉,低烧迟迟不退。但奇怪的是,惟独写作进展顺利。对我们来说,那的确是个严寒的冷季,从头冷到尾,即使在我们长达三年的旅欧生活当中也是最难熬的时期。这年冬天发生的唯一好事,就是小说完成了。因此,每当我想起《舞!舞!舞!》这部小说,就想起罗马马洛内先生那座寒冷的房子。是的是的,我是穿着大衣在那座房子里写小说的。并想起叫琴的猫、叫玛多的狗、米尔维奥桥的市场和波利尼音乐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