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2/12页)
父亲眯缝着眼躺在椅上豁然开目说:“天若有情天亦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爸爸说得好,他们就叫长江文艺出版社。”
这件事的决策内幕还有这么一段情节。
《雍正皇帝》书出后,真的开始“影响全中国”了。北京书评以“横空出世”评价了这部书,甚至有“直追《红楼梦》之说”,出版社开始扰攘我的家门,访问拜会的人也是与日俱增,冷落了多年的父亲,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指点:“看——那就是《康熙大帝》他爸!”年节之中,他也成了地方长官和首长的重点看望对象。这时,父亲又一句冒了出来,是西晋竹林七贤中的阮籍说的:“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这个时候,全国取消了成分,地富反坏一风吹,都成了人民,父亲以手加额又一句:“邓小平,千古一人。”
他时不时就冒出一些令人警醒的言谈。我是直到有一天,胡富国派昔阳县委书记,南李家庄村村长,带着小米和醋敲开了我的家门,以胡书记尊贵身份盛情邀我还乡,到此,我才恍然有所憬悟“孔子著《春秋》”那句话,不必定是要人家“惧”,能获取人多敬,获取一份必要的安全是题中应涵之义。领导这样的关照与弥密友好,情愫公开见于生活,肯定有很强的“辟邪”作用了。
我真正“认得”父亲,是在1953年之后了。我幼儿时期父亲在陕州军分区。那时,母亲是在陕县公安局。父母亲同在一城,工作单位距离不到我上学路程一半,每星期可能只有一次见面(我说“可能”,是因为我不怎么记得他和母亲在一处),吃住都不在一起,各干各的工作。这在今天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却是那时的普遍现象。
后来,陕州军分区撤销,并入洛阳军分区。父亲就调到了洛阳。我去过父亲工作的陕州军分区。那是很大的一座庙院。什么庙?现在回忆,极有可能是关帝庙。我记得里边有一块石笋,又细又高,有四米左右吧?父亲带我去看,指着说:“那原来是一棵树,后来成了石头。”根据这个含义,应该肯定是一块硅化木。另有一块石头,大如卧牛,一半有人腿跪痕,另一半有被刀劈过的裂印,刀迹平滑像割开的豆腐,被劈的石纹则如手掰开的豆腐——我问父亲:“劈掉的那一半呢?”他笑着摇头:“没人问过这件事。可能飞到黄河北边了吧。”
这是幼年忆记父亲印象中最深的一件事,因为他说“飞到黄河北”,我当时深信不疑。曾和我的同学到黄河边去“观察”过,我只是想,这刀能把石头割得豆腐一样,“刀子真(锋利!)”,这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把劈下的石头崩过去?现时也只有依此印象,推断那是一座荒弃了的关帝庙。
也就是父亲第一次谈关羽,说黄河,很无意的一句话,在我心中埋下了“二月河”的种子。
陕县城是很典型的邙山地貌,全部是一起一伏的黄土丘陵,形同龟背,曲似长蛇,东西逶迤绵绵。火车站自然在陇海线上,地处县城南端,缓缓由南向北波伏渐高,直到北城门是最高地,岗风肃然衰草连天的土城墙下,突地直削而下,是一带黄土悬崖。土壁上长满了酸枣、荆条、何首乌、知母草和白茅之类植被,只有一条“之”字形黄土牛车道“贴”在悬崖上蜿蜒而下。下边是河滩地,还有两三个小村庄,沙土地上长着的庄稼也很简单,除了几片高粱玉米,全部都是花生,再往前几百步,便是黄河。
我们常常看到一些油画、照片:如尼加拉瓜大瀑布,黄果树瀑布,很美的,但若不亲践其地,只能瞧见它们的“色”,永远不能受用到那振聋发聩的“声”,可以洗欲,可以洗心,可以把你所有的荣辱忧患,统统洗得干干净净,在大自然的灵威中让你受到天籁的训诲,认知自己臣服的地位。黄河的啸声,白天在城里是听不到的,夜里住在公安局,(以后又迁到城西民居),都能彻夜听到它的声音:不间断,闷声的滚动,不改变韵律,犹地在震动,如无数人在呼唤,又像一声无尽的长吟和叹息——这是黄河的“天籁”,它是冲刷式地不停洗浴着大地。
但到黄河岸边,你就立时明白:夜里远远听到它的啸声的缘由。在这里是一片黄水,滔天激流在咆哮,一浪接一浪,河中心在翻涌旋转,河心到岸,则是一排跟着一排,长线似的与河平行向岸不停地推过来,倘站在岸边久了,你会觉得整个沙滩在向河心前进。泛着白沫,卷动着水草的黄浪拍击出的水雾,扑面而来,微带一点清心的腥味——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黄河的心情。但上头这些话当时没有能力说的,当时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小,黄河太“大”了,河面宽得好像有些渺茫,对岸山上的树,山下的房子都朦朦胧胧地模糊一片,我和我的一个同学一道私自逃学来的,他也痴痴的,许久才说:“我要是孙悟空就好了。这么宽的河,腰扭一下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