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3/12页)
“孙悟空是谁?”
“小人书(连环画本)上的,本事大着啦,一斤斗能翻十万八千里!”
孙悟空能翻十万八千里,关公刀劈石头崩到黄河北岸也就不算什么了。我从此开始找“孙悟空”的小人书,开始看到的第一本整部头书也是《西游记》,从而寻到了书的世界,游进书的海洋。
由这次开始,黄河岸边成了我最爱去的地方,我经常逃学,倘逃学,十有八九次是在那条“之”字大道旁的荆丛中摘酸枣,吃臭瓜蛋(人们吃甜瓜拉大便遗下种子出来野瓜秧上的“香瓜”),偷花生——蹚到畦边,在花生秧根上猛踹一脚,拔起秧子(大致上花生粒都能带出来)就溜到树林里,那东西能吃得人一嘴白沫。还有,到黄河里洗澡,双手扒着沙滩河床扑腾,呆望着纤夫们拖船,直到下学(放学)背上书包回家。日子久了,母亲再忙也觉察了我的这点秘密——她很容易便能判断我“到黄河里洗澡了!”——用手指在我腿上一划,出来一道白痕,必是洗澡无疑——接下来的事我很熟,打屁股。别说今天,就是当时,心里口里也都没有怨言。
父亲是个讲吃不讲穿的,这是我到洛阳对他的第一印象。我长期跟着母亲,几乎不怎么见到他。母亲在栾川,父亲见到我,他对我很温和。但我觉得他是“外人”,坚决不允许他“上我们的床”——这事直到他年老,提起来还笑不可遏。我真正“确认”他是“爸爸”也是到洛阳之后。因为母亲到洛阳比他迟,住房、上学这些事务没有安排好,我曾跟随父亲在洛阳军分区住过一年多。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提升起来,慢慢地想到:“他比妈还重要。”
他和我第一次谈话就是说吃的问题:“孩子,只有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才真正是你的,别的一切都要扔掉。你要学薛仁贵,顿餐斗米,才会有力气做事。”
“我们不要奢侈,其实我们也奢侈不起来。不管好歹,一定要吃饱,人的高下不在衣装上比。”
“你将来可能会遇到各种场合,见到各种人物。不管是谁,再大的官,一道吃饭不要空着肚子忍。”
这些话当时不完全懂,但我觉得他的话比妈妈新鲜,有劲。事实上,我终生都在按他的这一指示做着。田永清将军在我的《二月河语》中点明我的“不修边幅”,实际上我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应该怎么穿得好看点”——没有这个思路。
壮观的社旗山陕会馆。他的话是说对了。我参军之后,做的是最重的体力活,刨煤——煤矿掘井一年,又打坑道掘井五年。这是公认最耗体力的活,我都扛过来了,而且还有精力读大量的书。倘是个小白脸、阔公子,恐怕不能。我这里可以举一例:我参军后第一次到北京,是送稿子去的,在王府井“湘蜀饭店”吃饭,我点了一个拼盘(鸡肉、香肠之类),一盘拌黄瓜,一盘炒鸡蛋,一盘豆腐条,四个“垫菜”,再有一升啤酒,主饭是一斤二两粮票的水饺,那盘子足有一尺来长,垛得高高满满的,独我一人大吃大嚼,旁边的服务员(那时不兴叫小姐)看得目瞪口呆,都笑,我说:“你们笑什么?看看我的饭单,还有一碗鸡蛋西红柿汤呢!”我初从煤井上来,调入机关工作,有一次吃馒头,吃得周围的人都停住了看我,同事给我端来一大盘子:“你到底能吃多少,今天测验你一下。”结果是,二两半的大个馒头八个半,外加三大碗蘑菇炖肉。但我能吃也能熬。我在部队总后,一次几百人的现场会议,会务材料及简报工作就是我自个。熬了六天五夜没合眼,接着睡一夜,第二天照常上班,晚上再打扑克、看书……
没有这样的吃法,当时没有力气精力读书,后来也没有体力写书——你写书,本来就睡不好,再营养不良,你不完蛋谁完蛋。
吃的副作用也有:我五十岁之后得了糖尿病。我总结起来看,这个病是职业造就:又吃又坐,运动少成了毛病。
我的围棋也是父亲教的。我十三岁那年到南阳,他教会了我,我妹妹凌建华、凌卫萍也都学会了,这上头我们都没有什么发展,终老也就是个业余初段吧……今年,我妹妹带了王冠军八段来找我求字,我写了“棋道即天道,人间第一趣”给他,这玩意没有高手指点很难成器,但它练脑子,增强智力确乎无疑,棋类里头,它的趣味个性也罕有其匹。
父亲更多的是下象棋。他的棋盘上写的不是“楚河汉界”,一边四个字,“不要生气”,一边又四个字,“再来一盘”。
父亲和母亲不同的,他除了吃饭,晚上睡觉的事,别的一概不问。母亲一向管着的事,比如洗澡、理发、换衣服、上学、功课等一向“烦死人的事”在洛阳军分区一下子全蒸发掉了,突然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