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教化(第2/3页)
一个大队支书有多大权力?你进了他的一亩三分地就明白了——比总理大十倍。父亲(后母)心眼用尽,反复送礼,希图大妹妹招工,最终也是镜花水月。直到“运动后期”别人纷纷回城,大妹妹还滞留在那里。当时是家中来了一位不知哪个县里的领导。他是父亲的旧部,父亲向他诉苦:“建华还没有回来,没有一点办法。”那领导从兜里掏出个烟盒子,在上头写了几行字,给父亲,“你带这个条子去见×××(支书),他不放人,我剥了他的皮。”这样,妹妹才得以回城。
二月河在香严寺坐禅谷。大妹回城后变得很顺利,她属于先天厚福的那种人,她兜里只要有两元钱,就会用来买吃的,花光为止,没钱再想办法,没有当官的念头,也不求有什么大的建树,对任何人不设城府,有话就说,有泪就流,流着泪一句逗笑她会破涕而笑。下棋输了会哭,边下棋边哭,赢了又嘻天哈地——一句话,她“没有心机”。她被安排在“晶体管厂”,而后又随丈夫去了油田,日子过得潇洒自在。
问题倒是出在我和二妹身上。我们两个“争一口气”的心太重了。我1968年入伍,1967年底集中在新兵连。军籍还没定,已经定了入党重点发展对象。到施工连,连长指导员都看重我,几个月的时间又再度确定我为“发展重点”,连里的大批判稿子,黑板报,连里组织宣传队,都由我负责撰稿创作。正准备填写《入党志愿书》,且是要任命连“统计员”的时候,团政治处一个电话,调我去“帮助工作”。
这样,重新来。反复了几次,1968年入伍,1969年下半年还是让我填了《入党志愿书》。这似乎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外公,地下党;伯伯,烈士;父亲母亲、姑父、舅父、三姨夫、四姨父都是共产党员,我入党有什么问题。我没想到的就是父亲把家史的阴暗部分长期对我有所回避。这就发生了“谈话”的事。要交代姑姑被斗致死的“历史问题”,还要谈对这一问题的认识。
父亲极为看重这件事。为了这件事,他写了一封长信给部队党委——这封信写了些什么?他怎样表述事情的经过与性质以及他对“问题”的认识,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出差南阳我们父子见面,他也没有谈及这封信是怎样写的。我1971年春节至今都想知道他是怎样行文说明的。我为此事入党时间整整推迟了半年。1971年他说,自从接到我的信,直到我入党,他本来就严重的失眠症加倍地严重,“根本无法入眠,睡去半小时就会猛地醒来……”直到我向他报告,我已入党,没有预备期,现已是正式党员,他才一口气松下来。他告诉我:“你立了一大功。这不仅是个你入党的问题,而是你们兄妹是否有入党资格的问题,是整个社会对你们地位的观察角度问题。你是你这一代第一个入党的。妹妹们就好办了。”——他全心全意,终夜辗转不能成寐,希望的也就是“整个社会”能不再把我们兄妹像他一样地作为“富农”歧视冷落。他的这个话有道理。二妹随之很快也入党了。但她那个单位是个高级保密单位,人人“根红苗正”三代无瑕疵,二妹本来是决定要提干的,因为有此“瑕疵”而复员回宛。二妹凌卫萍的个性与她姐姐不同,细致、精明、有内涵而不外露,心事重。她入党时与我有同样的经历。“红色家庭”的概念一下子出现了故障,提干的事也泡汤,她郁郁地回到了南阳。子女的择偶,父亲也是同样的标准。我1971年出差连同探家,总共是二十天时间。他和继母昼夜不停地为我物色对象,邻居们笑:“老凌现在是栓保爹,老安(我的继母)是栓保妈。”二十多天时间,介绍了将近四十个“朋友”。绝大多数是女方不同意,理由是,一、我的部队离得远;二、我本人提干年龄偏大,前途没保证(这一条没人说,是我感觉到的);三、家庭复杂;四、我的牙不好。对象家的政治问题由我父亲审评,对象本人的“艺术标准”则是由继母观察——我本人似乎完全是局外人,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是出于对父亲的信任和依赖,认为我既在外,根本无条件谈恋爱,“是个女人”,“下雨知道赶快回家”就可以了。在我心底深处,还有一个思想,“大丈夫事业为重,妻子何足为患”——这是个潜意识,是父亲早期给我的影响所在。总而言之,我找对象,我没操心,只有一家,人家愿意,我也同意“谈”,父母亲都很高兴,但第二天又有消息,女方父亲“一个学校校长”有历史问题,是个“国民党”,父亲像被开水烫了一下,倏地站起身来:“不能考虑!”他的“政治标准”是决定性的,只要有历史问题的一律“不行”,只要是党员,或贫农,全都“可以”。在政治上要合他的格,是空军飞行员的标准。他说:“她要跟你一辈子,她的一切都要跟你,包括她的负担也是你的,有些事,你负不起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