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教化(第3/3页)

社旗山陕会馆春秋楼遗址。

也许吧,现在已经不能问他了,1955年的“审干运动”是条杠杠。这个界定年过后,他的神经衰弱变成了“官能症”,在有毒的空气的漫淫下,他有了条件反射式的过敏。小妹妹凌玉萍是1954年生于陕县。母亲因工作忙,无奶,时年父亲也调洛阳,在洛阳郊区菜农家,寻了一个奶娘,她也就因此成了农村户口。对此,我的小妹妹是颇有意见的。“哥和大姐二姐都是城市户口,为什么让我一人留农村?你们知道1960年我在乡里怎么过的吗?”其实这件事父亲多次说过:“跟着我有什么好?奶妈一家待她很亲。”——这时我们已有了继母,且继母又生了一个小弟弟。继母安红军很贤惠,她在真正了解了这个家庭之后,也同样介入了这个家的忧患阴霾——“咱们一家人走路都和别人不一样,是双着趣着(摸索着)走的。”但她和弟弟来到这家庭,使父亲觉得关系处理变得比过去复杂了点,在此情形下,他没有急于让三妹回家。但到了玉萍十六岁时,是“政策界限”——再不回家,就会真正变成农业户口。父亲非常迅速地为她办理了回城手续。

父亲一生都在告诫我们,“走,是原则。三十六计,走为上——这不是一句空话,是值得奉行终身的。”我的记忆中,是在大哥1964年夏“走”(到武汉上学)时他犯过犹豫,因为这时母亲的病重垂危殆。本来让大哥和爱明姐来宛,就是想身边有人照应的。但母亲从口中迸出一个字“走”,他立刻释然放大哥去了武汉。小妹妹参军的事从她到南阳第一天,父亲便已作出了决定。

这是1970年。这时的军分区,已不是他离休初的情形,老熟人、老首长垮台的垮台,打倒的打倒,纷纷卸职离任,新的领导不熟悉,且“后门”入伍之风大炽。父亲挨个回忆自己的首长“还在位的”,他想到了王维国——林彪事件中的著名人物,空四军政委,他带了小妹妹赴郑州,准备转道上海去见王维国。

假如这件事“办成”,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再假如王维国喜欢聪敏、机智、泼辣的小妹,选进“小分队”,那是不堪设想的又一情势。

但上苍对父亲的惩治已经厌倦了,也许它觉得已经是太过分了。父亲走到郑州,突然头疼,不是失眠,而是尖锐性的那种疼痛,他实在无法再继续“走”了。住在军队一个招待所,恰又逢到他的一个旧部,在省军区是处长,很当权,且又负责着“后门”,一夜之间,一切问题全部解决,妹妹参了军——一并——在驻马店159医院当了卫生兵。

就我自身的感觉,参军入伍之前,除了觉得父亲过于细致周到,过得太拘谨小心,没有觉到他的病态。他是我们家族的太阳,这太阳不够温暖,但这太阳灿烂,他的光荣照耀着我们每一个人,他是包括亲戚朋友都在心理上敬畏敬崇的神灵。谁也不曾怀疑我们的家史上空笼罩着这么厚重的阴云。父亲在我入党后,才对我讲:“真实的情况是,我们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家庭。家史上有些事长期没有告诉你们,是有些历史谈不清楚。你们还在上进,我不愿你们有任何阴暗心理。”然而他没有想到,这个社会的情态,偏偏不能满足他的这点希冀。小姑姑的死“曝光”,奶奶移居邯郸,哥哥在学校受到的歧视待遇,随着“入党”的事一件一件“东窗事发”。原先很多想不懂的事,渐渐拂去了尘埃。父亲虽绝口不作解释,我们却愈来愈明白自身的“社情”——阴极的电流和阴极一样强大。

这种有毒的氛围对家庭的每个人都有决定性的影响:一旦明白了自己其实是个弱者,相应的人格格局就会变成这样:我们兄妹个个都是谨慎有余,进取不足。人人不敢杀鸡宰兔,绝不惹是生非(我的小妹妹幼在洛阳,十六岁才返回家中,她是例外)。吃了亏没有人敢说一句“报复”的话。一个个都练成了“打太极拳”,柔和而防卫周到。每个人都随时注意自己的任何言行,学会了审时度势。绝没有人说大话,帮助别人也是量力而行,努力去帮,帮成了你不用感谢,帮不成也请不要抱怨——这样一种帮法,绝无“后顾之忧”。父亲把聪明、睿智,心灵的周密防卫术,与人为善的心地,连同他对社会的病态畏惧,都传给了我们兄妹。我们祖训中说的“退一步想”,做到了淋漓尽致,“夫然后行”却是“行不得也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