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16/46页)
也许有人会问:既然一个人也有信口瞎编、说话没遮拦的时候,这与我所称赞的对真理的热爱怎么能调和得起来呢?既然对真理的爱掺杂了那些东西,那它岂不成了假的了吗?不,它是真实的和纯洁的,是对正义的爱的真诚流露。尽管他的做法有时候令人难以理解,但他绝不虚伪。正义和真理,在他心中是两个可以毫无差别地互相替用的同义词。他心中热爱的神圣的真理,不是什么鸡毛蒜皮的事情和没有用的空名,而是把每一个人应该得到的真正属于他的东西原封不动地给他,无论那个东西是好还是坏,是荣誉还是恶名,是赞扬还是非难。他对人绝不虚情假意和故意害人,因为他的正义感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绝不损人而利己,因为他的良心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绝不把不属于他的东西据为己有。他非常珍惜他的自尊心,这是他一丝一毫也不割让的财富;如果为了赢得别人的尊重便牺牲这个财富,他认为那是毫无一得的真损失。他有时候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也口没遮拦地说假话,但他的假话,无论对别人或对他自己,都既无损害,也不带来好处,所以不能说他撒了谎。然而,一旦涉及历史的真实,涉及人的品行、正义、人与人的关系和有用的学识时,他就会尽力保证他自己和别人都不出差错。不属于这种情况的谎言,在他看来算不上谎言。如果《尼多斯神庙》是一部有益的书,则有关希腊原稿的那段故事就只能算作一个无害的虚构;如果这本书是一部有害人心的坏书,则作者的那段虚构,就是一个该受惩罚的谎言。
这就是我评判谎言和真话的良心的法则;在我从理智上采用这些法则以前,我的心已经不知不觉地按照这些法则行事,并在运用这些法则方面养成一种道德本能了。我那次伤害了可怜的玛丽蓉的罪恶的谎言,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悔恨,从而使我在以后的一生中不仅没有再撒这种谎,而且没有撒过可能涉及他人的利益和荣誉的谎。既然我什么谎都不撒,所以我就用不着斤斤衡量撒谎的利和害,用不着在害人的谎言和出于好意而编造的谎言之间划什么确切的界线。我把这两种谎言都看作是有罪的,所以这两种谎言我都不说。
在这个问题上,和在其他问题上一样,我的气质对我为人的准则,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对我的生活习惯,有很大的影响。我做事是很少按部就班地做的;无论在什么事情上,我除了按我的天性的驱使去做以外,是很少按其他的准则去做的。预先打定主意撒谎的事,我从来没有干过,我也从来没有为我个人的利益撒过谎。我撒谎,往往是因为我害羞,是为了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或顶多只涉及我一个人的事情上摆脱一时的窘境,例如,在与别人谈话时,当我的头脑反应慢或者找不到话说的时候,我才会编造一些话来说。当我必须说话而又一时想不起有趣的话说时,我就会瞎说一气,以免待在那里像哑巴。不过,在我瞎编瞎说的时候,我也尽量小心使我编造的话算不上谎言,也就是说,它们既不有亏道义,也不伤害真理,全是一些对别人和我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我希望,我至少要做到:我讲的话,虽不确有其事,但在道德上是说得过去的,也就是说,要向别人的心展示天性的爱,是或多或少有益于人的。总而言之,我说的话要有道德意义,要有寓言的意味。不过,要做到这一点,我的才思还嫌不够,我的口才还不足以使我讲得杂乱无章的话句句都起到教育人的作用。当我与别人谈话时,谈话的进展往往比我头脑的反应快,因此常常逼得我来不及思考就说,说一些傻话和莫名其妙的话,及至说出了口,我的理智才觉得不对,我的心也不赞成,然而它们已经在我仔细掂量之前说了,已无法收回来重新另说了。
也是由于我的气质的不可抗拒的原动力的驱使,往往在意料不到的刹那间,我害羞和胆怯的心理又使我说一些违心的假话。它们之所以不经过心中的思考就脱口而出地说了出来,完全是一时的形势的需要。那次伤害可怜的玛丽蓉的谎言,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想起此事,就使我不敢再撒这类损害他人的谎。不过,这并未阻止我为了摆脱困难而说只涉及我一个人的假话;这种假话,在违背我的良心和我立身处世的原则方面,与损害他人命运的谎言是一样的。
我请上天作证:如果我能收回我为了摆脱困境而说的谎言,并说出于我不利的真话,而又不因为我收回前言便蒙受新的羞辱,我是真心愿意收回那些谎言的。不过,由于我不好意思由我自己来暴露我的错误,所以我到现在还没有这么做。对于我的错误,我是真心悔恨的,尽管我没有胆量去纠正它们。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我这番话的意思,并说明我撒谎既不是为了谋取利益;也不是出于维护我的自尊,更不是由于我有什么企图或坏心,而唯一无二地是由于一时的尴尬和我错误的害羞的心理。我有时候非常清楚:谎言就是谎言,对我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