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17/46页)
不久前,福尔基耶先生硬要我破例带着我的妻子,和他及他的朋友贝鲁瓦,到瓦加森太太开的饭馆去吃什么野餐。这位老板娘和她的两个女儿也与我们一起吃,吃到半中间,那位大女儿(她已结婚并有了身孕)突然问我,硬要我告诉她:我是不是曾经有过孩子。我的脸刷地一下羞得一直红到耳根;我脱口回答说:“我还没有这个福气”。她露出诡秘的微笑,环视了一下在一起用餐的人。这个动作的意思是很清楚的,连我在内,大家都明白的。
我的回答显然不是出自我的本心,尽管我是有意骗她。我抬头看那个提此问题的女人,我看出:我否定的回答并未改变她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她是早已料到我会否认的,甚至可以说她是故意激我撒谎,好拿我开心的,这一点,我还不至于蠢到觉察不出来。两分钟以后,我该回答的话自动就出现在我的脑子里了,我应该这样告诉她:“一个年轻的女人向一个老头儿提这个问题是不甚妥当的。”【44】这样措辞,既没有撒谎,也用不着因为说了什么肯定的话而脸红,不仅稳住了那些看我笑话的人,而且也使那个女人受到一次小小的教训,自然而然地使她不敢再那么放肆地盘问我。可是我没有这么做,没有说我该说的话,相反,我说了不该说的毫无用处的话。可以肯定的是,我的回答既未经过我的思考,也不是出自我的本心,而是由于我一时窘迫的结果。在这个问题上,我以前未曾这么尴尬过。我承认我的错误,而且承认时的语气是坦率多于羞愧,因为,我毫不怀疑的是,人们是看得出我弥补过失之意和深感内疚之心的。而这一次,人们狡黠的目光使我感到难堪,使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结果,使我更加窘迫,更加胆怯。可见,我之所以撒谎,完全是因为我害羞的缘故。
我从来没有像我在写《忏悔录》时那样明显地感到我对谎言有一种天生的厌恶。因为,在这个时候,只要我的天性稍稍往撒谎方面倾斜一点儿,撒谎的念头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强烈引诱我撒谎。然而,我决定:我要无话不说;我该受谴责的事,一件也不隐瞒。由于一种我难以解释的和不愿意模仿他人的心理作用,我反倒觉得最好是从相反的方向撒谎,这就是说:对我自己的指摘,宁可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我自己的辩解,要轻描淡写到等于没有辩解。这样,我的良心就保证了我将来不会像我自己这样严厉地受别人的评判。是的,我是怀着高尚的心灵这样说和这样感觉的。在写《忏悔录》的时候,我的心地之善良、真诚和坦率,我敢自信,和任何另外一个人是一样的,甚至还远远过之。我既感到我心中的善胜过恶,我什么话都说,这对我是有好处的,因此,我把我要说的话,全都说了。
我该说的话,不但没有少说,而且有时候还多说。不过,不是多说了事实,而是对当时的环境讲得过多。这类谎言,是想象力奔放的结果,而不是存心说的。实际上,我是不该把这一类话称为谎言的,因为,我多说的话没有一句是假的。我写《忏悔录》的时候,我已经老了【45】,对于我浅尝辄止的生活中的乐趣,已经感到厌倦了,觉得它们都是毫无意义的了。全书是凭回忆写的;有些情况我回忆不起来,或者回忆得不完全,于是,只好用想象来代替回忆,想象出一些细节来填补空白。不过,我想象的细节,其情况绝不和当时的情况相反。我喜欢把我一生中的美好时刻讲得详细一些,有时候还情不自禁地添枝加叶把它们美化一番。对于我已经忘记的事,我就想当然地说一个可能是如何如何的情形。我有时候用天花乱坠的词句来描写事实,但我绝不用撒谎的办法来文过饰非,搪塞我的罪恶,也不硬说我有什么这样那样的美德。
在描写我的画像时,虽然我有时候由于不自觉地一时冲动而不假思索地掩饰了我不好看的一面,但这种略而不谈的做法,得到了另外一种更加奇怪的略而不谈的做法的补偿,那就是:为了做到闭口不谈我做的好事,我花的心思,比我为了闭口不谈我做的坏事所花的心思多。这是我的天性中的一个奇特之处。有些人不相信这一点,是大可原谅的;尽管是不可相信的,但是是完全真实的。在谈到我的恶行时,我就要把恶行的种种卑鄙龌龊之处抖搂个一干二净;而在谈到我的善行时,我不但很少把善行的可贵之处通通都摆出来,而且还经常是只字不提,因为它们将使我获得太多的荣誉。再说,如果我一字不漏地全讲的话,我就有自我吹嘘之嫌。我在描写我青年时期的事情时,我就没有夸我心中的优良品质;对于有些可充分证明我优秀品质的事,我干脆就略而不提。在这里,我回想起我童年时候的两件事;这两件事,我写《忏悔录》时也想起了的,但我都略而不提;唯一的理由,就是我刚才讲的那几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