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23/46页)

我在思考这件事情时,所发现的情况就是如此;这些情况,此前从未在我的脑海里清清楚楚地呈现过。这件事情,以及它后来使我回想起的其他许多事情,都向我证明:我的大部分行动的真正的第一动机,只有经过长时间的思考,才能把它弄清楚,我深深知道,行善事是人的心所能获得的最大的快乐;然而这一乐趣,我已经很长时间无缘问津了。处在我这样悲惨的境地中,要想由自己选择并有成果地做一件好事,那是不可能的。那些操纵我的命运的人的最大心愿是:让我看到的一切都是骗人的假象;而任何合乎道德的动机,都是他们向我展示的诱饵,诱我掉进他们为我设下的陷阱。这一点,我现在已完全明白了;我发现,今后,我的能力所能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是:切莫轻举妄动,以免在无意中或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坏事。

不过,我从前也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候,因为那时候只要我按照我的心意的指导,我有时候也能做出令他人满意的事情。这一点,我可以大胆为我自己作证:那时,每当我感受到这种快乐时,我发现它比任何其他快乐都更沁人心脾。这种感受非常的强烈和纯真,在我的内心深处从来没有觉得它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然而,由于我做的好事随之产生了一系列必须尽的义务,从而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这时,我心中的快乐便完全消失。这样的事情开头固然使人感到高兴,但没完没了地继续做,便索然无味,麻烦得令人难以忍受了。在我短暂的走运的日子里,有许多人来求我帮助,我都尽力而为,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但是,我当初实心实意所做的好事,却给我一个又一个地招来许多我没有料到的必须包办到底的事情,使我后来一直没有办法摆脱它们的束缚。我对他人做的好事,他们却把它看作是我应当做的事情;有些不幸的人受了我的恩惠以后,就缠住我不放,一再要我为他们效劳,以致使我自由自愿做的好事变成了尽不完的义务,一有需要就来找我为他们出力,即使我的力量不够,也无法推辞。就这样,原本非常甜蜜的快乐变成了不堪承受的重负。

这副沉重的担子,在我默默无闻时我倒不觉得它怎么重。然而,当我的著作一夜之间使我出了名,成了一个人物(这显然是个严重的错误,使我吃了不少的苦头),我就变成了“总务处”:我的家门庭若市,一切受苦受难的人和自称是受苦受难的人都来找我;四处打秋风的骗子以及那些假装尊敬我,实际是想方设法整我的人,都找上门来见我。因此,我有理由断定,一切天然的倾向(包括行善事的倾向)如果不加小心和不加选择地用到社会上,就会变质,而且,它们原本是多么有益,后来也将变得多么有害。一系列痛苦的经验逐渐改变了我的性情,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把它限制在适当的范围以内。经验告诉我:当我的善意有可能助长他人的恶意时,切莫盲目按自己的性情行事。

不过,对于我那些痛苦的经验,我并不感到后悔,因为,经过思考之后,我发现,它们无论在我认识我自己方面,还是在认识我在千百种抱有幻想的情况下行事的真正的动机方面,都给予了我新的启示。我认为:要高高兴兴去做一件好事,我就需要有行动的自由,不受任何约束。要使一件好事失去它的乐趣,只须将它变成一种我必须履行的义务就够了;因为义务的压力将把甜蜜的乐趣变成一个沉重的包袱。我记得我在《爱弥儿》中说过【57】,我在土耳其人中间不可能成为一个好丈夫,因为,当有人在大街上叫喊男人尽他们做男人的义务时,我是不会听他的话的。

以上所说,大大改变了我保持了很久的对我自己刚毅性格的看法,因为,按照自己的天性行事,这不能算作刚毅的性格;在天性的驱使下,从行善事中寻求快乐,这也不是刚毅的性格。刚毅的性格表现在:当义务要求我行某事时,我能战胜天性的驱使,去做义务要求我做的事情;在这一点上,我做得比上流社会的人差得多。我生性善良,易动感情;我的怜悯心甚至发展成了我的弱点;凡是对人慷慨的事,我都满心欢喜地去做;我为人厚道,爱行好事,乐于助人;只要别人能打动我的心,我就回报他以真情;如果我是人类当中最有势力的人,我就会是最仁慈的好人;即使我有报仇的能力,我也能克制自己,不会产生报仇的念头。对于我自己的利益,我能一秉大公,该牺牲时就毫不犹豫地牺牲;然而对于我所喜爱的人的利益,我就难下决心这么做了。当我的义务与我的心发生矛盾时,只要我不采取行动,则前者往往不能战胜后者:在这种情况下,我表现得最坚强;要违背我的天性行事,那是不可能的。只要我的心不许可,无论任何人、任何义务甚至生活的需要,都不能命令我做任何事情;我的意志是不听从任何人摆布的,我是不会服从任何人的命令的。当我发现灾祸将要降临到我头上时,我宁可让它降临,也不去想办法加以防止。我做事有时候开头很起劲,但这股劲头不久就逐渐松弛,甚至消失得一点也没有了。在任何一种可以想到的事情上,只要我做起来没有兴趣,不久我就无心再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