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21/46页)

当湖上波涛汹涌不能行船时,我下午就在岛上到处去采集植物。有时候又坐在一个风景宜人的僻静处像做梦似的沉思,海阔天空地想象,有时候又站在高坡或高地上极目眺望美妙的湖景;湖岸一边临山,一边是土地肥沃的大平原,地势辽阔,一直延伸到远处淡蓝色的群山。

暮色降临时,我从岛上的高岗走到湖边,坐在一个僻静的湖滩上。在那里,波涛声和汹涌的水声集中了我的思想,驱走了翻腾在我心中的烦恼,使我的心能够长时间地沉醉在美妙的梦境里,直到天已大黑,我还没有发现时间已到夜晚。波涛起伏,水声不停,不时还夹杂着一声轰鸣;这一切,不断传到我的耳里,吸引着我的眼睛,时时唤醒我在沉思中停息了的内心的激动,使我无需思考,就能充分感到我的存在。我有时又短暂地和淡淡地思考时事的沧桑,变化无常,宛如这湖面的涟漪。不过,这短暂的想象不久就消逝在永恒的和平稳的心灵运动中,使我得到慰藉。尽管我的心没有主动让我长久处于这种状态,我也是如此之沉湎于兹,以至到了钟点和约好的信号叫我,我才费了很大的劲摆脱这种状态,回到家里。

晚饭后,如果天好的话,我们便一起到高地上去散步,呼吸湖上送来的清新的空气。我们在一个亭子里休息,笑呀,聊呀,唱几首比现今怪声怪调的歌好听得多的老歌,然后怀着对一天的生活过得很惬意的心情回家去睡觉,筹划如何在明天也像今天这样快快活活地过一天。

除有时候接待一些不速之客以外,我在这个岛上居住期间,天天都是这样度过的。现在请人们告诉我: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我入了迷,使我对圣皮埃尔岛如此恋恋不忘地亲切怀念,以致时隔十五年【56】之后,每一想到在岛上居住的那段甜蜜的时光,便好像我又再次登上该岛,置身于我原来居住的地方。

在坎坷不平的漫长的一生中,我发现,最使我得到甜蜜的享受和舒心的快乐的时期,并不是最常引起我回忆和使我感触最深的时期。那令人迷醉和牵动感情的短暂时刻,不论它是多么的活跃,但正是由于它的活跃,所以在生命的长河中只不过是几个明亮的小点。这种明亮的小点为数太少,而且移动得也太快,所以不能形成一种持久的状态。我心目中的幸福,绝不是转眼即逝的瞬间,而是一种平平常常的持久的状态,它本身没有任何令人激动的地方,但它持续的时间愈长,便愈令人陶醉,从而最终使人达到完美的幸福的境地。

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处在持续不断的变动之中,没有任何东西能保持一种永久不变的形态。我们对外界事物的感受,也同事物本身一样,经常在变动。它们不是走在我们的前头,就是落在我们的后头;或者使我们回想一去不复返的过去,或者使我们憧憬往往难成现实的未来。世上没有任何一种能使我们的心永远寄托的固定不变的东西,因此,我们在世上所能享受到的,只不过是一些转瞬即逝的快乐。至于永恒的幸福,我怀疑世上是否真正有过。即使在我们尽情享受的时候,也很难有一个瞬间真能使我们的心对我们说:“我愿这一瞬间长此持续”。因此,我们怎么能把那使我们忐忑不安、心中一片空虚、患得患失的转瞬即逝的状态称为幸福呢?

如果世间真有这么一种状态:心灵十分充实和宁静,既不怀恋过去也不奢望将来,放任光阴的流逝而紧紧掌握现在,不论它持续的长短都不留下前后接续的痕迹,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不快乐也不忧愁,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单单这一感受就足以充实我们整个的心灵;只要这种状态继续存在,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就可以说自己得到了幸福——不是残缺的、贫乏的和相对的幸福,而是圆满的、充实的、使心灵无空虚欠缺之感的幸福。我在圣皮埃尔岛上就经常处于这种状态。我或者躺在随风漂荡的船中,或者坐在波涛汹涌的湖边,或者站在一条美丽的小河旁或流水冲激砾石潺潺作响的溪边,孤独一人,静静沉思。

在这种状况下,得到的是什么乐趣呢?在这种情况下得到的乐趣,不在任何身外之物,而在我们自身,在我们自己的存在,只要这种状态继续存在,一个人就可像上帝那样自己满足自己。排除一切其他欲念而只感到自身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非常珍贵的满足感和宁静感。单单这种感受就足以使一个人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可贵和可爱,并知道如何消除一切不断来分散我们的心力和干扰我们在世上的乐趣的肉欲和尘世杂念。不过,大多数人都被一个接一个的情欲搅得心绪不宁,感受不到这种状态的魅力。他们只是在很难得的短暂时刻隐隐约约进入这种佳境,因此,对这种境界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不足以使他们领略到它的美。然而,从目前的客观环境来看,如果一味贪恋这种令人如醉如痴的境界,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它将使人对社会生活感到厌腻,而社会生活中不断增长的种种需要,是要求人们承担一定的义务的。但是,一个被逐出人类社会、在这个世界上无论对人或对己都不能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的人,却在这种状态中可找到无论是命运或任何人都无法剥夺的乐趣,以补偿他失去的人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