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24/46页)
还有,别人的约束即使与我的愿望相符合,而且约束的程度也不大,那也会打消我的愿望,使我感到厌烦,甚至恶心。即使是好事,只要是别人强迫我去做的,我做起来就感到难过:好事只能由我主动去做,而不能由他人强迫我做。纯粹无偿的好事,我当然是愿意做的,但是,如果受惠的人因此就以为他有权利要求我继续不断地做,永远当施恩者,否则,他就会恨我,那么,我就会感到厌烦,完全失去当初做那件好事时的乐趣;如果我迁就对方,勉强地做了,那就是出于软弱或不好意思拒绝的害羞心理:不是真心诚意地做,我不仅不高兴,而且还要在心里责备我自己不该违心地做那件事情。
我当然知道,在施恩者与受惠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契约,甚至是契约之中最神圣的契约。他们彼此之间形成了一种社会,其间的关系比把一般人都包括在内的社会更紧密得多,因此,只要受惠者有无言的感谢的表示,施恩者也应对他报以同样的情谊;只要他没有成为一个不配受惠的人,施恩者就应当继续以好心相待,对他的要求尽可能予以满足。不过,这些都不是明文规定的条件,而是他们之间所建立的关系的自然结果。在第一次向他人要求无偿的帮助时若遭到拒绝,那是谁也无权抱怨那个拒绝的人的;但是,谁要是在他曾经施恩的人再次要求无偿帮助时表示拒绝的话,谁就会令那个人原本以为可再次得到满足的希望遭到破灭,使他的期待落空,而这种期待乃是由施恩者让对方产生的,因此对方将感到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比当初第一次若遭到拒绝更令人难堪;不过,这种拒绝毕竟是我们喜欢独立行事的一种表现,是不能轻易放弃的。偿还欠人家的债款,是我应尽的本分;而给人以赠品,乃是为了使我自己高兴的事情。不过,尽本分的乐趣,是只有那些养成了实践美德的人才能领略的;那些全凭天性行事的人还达不到这个高度。
有了这么多痛苦的经验以后,我学会了及早料到凭一时冲动而行事的后果,因此,我后来经常是袖手旁观,不去做我本来想做而且有能力做的好事,生怕由于考虑不周,贸然行事,会被它纠缠得脱不开身。我并非一贯是如此担惊受怕的,相反,在我青年时期,我曾经常以我美好的行为去帮助别人,而且发现,我所帮助的人后来之所以对我那么亲近,是出于感谢之情而不是由于利害关系。但是,从我的倒霉之日一开始,这方面的情况就立刻起了变化。我从此生活在新的一代人中间,他们与前一代人大不相同;我对他们的感情,同他们对我的感情一样,都发生了变化。我发现,尽管人还是那些人,然而,原本那么不同的先后两代人,如今可以说是互相同化了。例如夏梅特伯爵就是这样;我原来是很尊敬他的,而他也很喜欢我,可是他为了让他的亲戚能当上主教,竟不惜自己去投靠舒瓦瑟尔【58】,充当他的打手。又如曾受过我的恩惠的巴勒神甫,他本来是一个好人,是我的朋友,在青年时期是一个很诚实的小伙子,可如今在法国一有了点名气,就使劲出卖我。比尼斯神甫也是如此;此人在我任法国驻威尼斯使馆秘书期间,曾当过我的副手,因此,我的所作所为自然赢得了他的爱戴和尊敬,可是后来为了大发横财,一言一行都全不顾良心和真理。穆尔杜本人也由白变成了黑【59】。当初,他们为人都很坦率和真诚,如今却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行事和别人完全一样。世道变了,人也跟着世道一起变。唉!那些当初以他们的人品赢得我的敬重的人,如今行事与当年判若两人,我怎么还能对他们抱同样的感情呢?!我不恨他们,因为我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恨;然而我不能不轻视他们,因为他们理应受到轻视:我对他们不能不明确表示我的这种态度。
也许我本人也有巨大的变化,只不过我自己没有看出来罢了。什么样的天性能顶住类似我所处的这种情况而不发生变化呢?这二十年的经历【60】使我深深明了,大自然赋予我心中的良好资质,都被我的命运和那些主宰我的命运的人败坏了,既损害了我,也伤害了别人;我把别人让我做的任何一件好事都看作是他们给我设置的陷阱,其中藏有害人的机关。我知道,不论我的事情的结果如何,我的好心都是没有好报的。不错,回报总是有的,但它内在的喜悦已完全失去了。一旦没有了激励这种心情的因素,我对一切便淡漠了,心中一片冰凉,只觉得,非但不是在做什么好事,而是在受人愚弄;这既有悖于我的自尊心,也违背我的理智,因此只能使我感到厌恶与反对;然而同是这种事情,如果是在自然状态中,我一定会满腔热情地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