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27/46页)

我转眼之间就年过六十五岁【68】;如今,我本来就不好的记忆力已完全消失,到野外工作的力气也没有了;既没有人指导,又缺乏参考的图书,也没有种植植物的园地和贴植物标本用的本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之所以重新对植物学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靠的还是我当初的那股热情。我又按照适当的计划认真重温穆赫【69】的《植物界》,细心研究地上生长的各种植物。由于我没有钱去买书,我就把别人借给我的书抄写下来,并决心要比第一次采集更多的标本;我要把水中和高山上长的花草以及印度的各种树木的标本都收集齐全;我首先采集不花钱就能采集到的海绿、细叶芹、琉璃苣和千里光草;我非常细心地采摘生长在我的鸟笼子上的小草;每当我发现一种过去没有见过的植物,我心里便乐开了花,禁不住大叫一声:“又发现了一个新品种。”

我用不着为我自己随兴之所致而作出的这个决定辩解;我认为它是合乎情理的。我深深相信,处在我当前的情况下,做我高兴做的事,这是很明智的选择,甚至是很有勇气的选择:这是避免仇恨的种子在我心中发芽滋长的最好办法。像我这样命苦的人,要想得到某种乐趣,就需要具有一种了无半点仇恨之心的善良的天性。我要按照我的方式报复那些迫害我的人;我发现,为了要惩罚他们,最残酷的办法莫过于让我痛痛快快地活着,而不去理睬他们。

是的,我的理性允许我,甚至是规定我要按照这个吸引我、而且是无论什么力量都无法阻止我顺从的倾向行事。但是,我的理性并没有告诉我这个倾向为什么会吸引我;现在,我年事已高,说话颠三倒四,身体衰败,行动不便,记性又不好,这项无利可图的研究工作为什么会使我又做我青年时候做的事情和一个小学生做的作业呢?它的魅力何在?这当中的奥妙,我一定要自个儿琢磨,把它弄个明白。我觉得,把这一点弄清楚之后,也许可以给我以新的启示,使我能更好地认识我自己:我把晚年的余暇用在这一点上,真是用得十分恰当。

我有时候想得很深;但想的时候,很少是高高兴兴的,相反,差不多总是不大情愿的,总像是被迫的:做梦使我感到很轻松,很有趣;凝神沉思,使我感到很累,很愁苦。动脑筋思考,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件苦事,一点乐趣都没有。有时候我的梦以陷入沉思结束,而更多的时候是,我的沉思以做梦告终。在这神游在沉思和梦境的过程中,我的心灵张开想象的翅膀,在宇宙中四处翱翔,这时,我心旷神怡的感受,比任何其他的享受都美得多。

只要我能领略到这种纯真的乐趣,一切其他的乐事,在我看来都索然无味了。不幸的是,自从我由于一时的冲动走上这条文学道路之后,我便感到脑力劳动的确是一件苦差事,所博得的那一点点名声反倒成了我的一大累赘,同时,我还感到我甜蜜的梦开始淡化,了无生气。不久以后,由于我不得不忙于应付我不幸的处境,结果,在我五十年的人生过程中被我看作财富和光荣的心旷神怡的感受以及除了时间以外,我不花一分钱便能在闲散度日的生活中成为世人中最幸福的人的美妙情怀,便很少出现在我心中了。

我在梦中甚至担心我失控的想象力会由于我的不幸而改变它活动的方向,担心持续不断的痛苦会逐步使我的心愈来愈紧张,使它承受着痛苦的沉重负担。在这种情况下,多亏我有一种逃避那些使人伤感的思想的本能,迫使我的想象力停止活动,并把我的注意力转向我周围的事物,使我第一次详细观赏我以前只走马观花似地看个大概的自然风光。

树木和花草是大地的衣裳和装饰品。再也没有什么比寸草不生的光秃秃的田野更难看的东西了:到处是乱石、滥泥和沙子的土地是十分难看的。但是,只要大自然使它重获生机,在河水的灌溉和鸟儿的歌声中披上新装,它就会向人们展现一幅动物、植物和矿物三界和谐,充满生气和魅力无穷的景象: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种景象才能使人的眼睛百看不厌,萦系于心。

观赏此景的人的心愈敏感,他就愈会被这种和谐陷入沉醉。深深的甜蜜梦境将迷住他的感官,使他如醉如痴地漫游在美丽的大自然的辽阔的原野,使他感到他自身已与这美丽的景色融为一体:他对个别的事物视而不见;他只看到而且只感觉到这一巨大的整体,这时候,就需要有一种特殊的情况来引导他的思想和限制他的想象力,他才能一部分又一部分地观察这个他想包容在心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