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1】(第34/46页)
经过长时间的毫无结果的探索之后,我才发现他们无一例外地个个都参与了这个只有地狱的魔鬼才能策划出来的极不公正的恶毒阴谋。自从我发现他们在对我的态度上既毫不讲道理又极不公正之后,再加上我看到疯狂的一代人全都盲目地跟着他们的领导人对一个从来没有对谁做过坏事,而且也不想做坏事的不幸的人狂吠不已,而且经过十年的寻找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正直的人:经过这一切之后,我认为,现在是到了吹灭我手中的灯笼、大叫一声“世上再也没有公正的人”的时候了。现在,我发现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孤单的;发现我同时代的人都是机器人,是需要外力的推动才能行动的;对于他们的行动,我只有按照机械运动的法则来计算。我一再推测他们心中的意图和感情,但始终没有找出任何一个我能理解的促使他们如此对我的原因。就这样,我干脆把他们对我的看法束之高阁,不当一回事:因为在他们对我的看法中缺乏道德观念嘛。
在我们遭到的种种伤害中,我们偏重于它们的动机的时候多于它们造成的后果。从房上掉下来的一片瓦固然会使我们受很重的伤,但它不如一个存心使坏的人故意向我们投掷的一块石头更让我们心里难受。打人一拳有时候打不中,但存心使坏,却无有不达到目的的。在命运的打击中,肉体感到的痛苦是很少的;当不幸的人们不知道他们的痛苦是何人造成的时候,他们就抱怨他们的命运,说它是有意折磨他们。一个因输得精光而气恼的赌徒,尽管心里不痛快,却不知道应该对谁发泄,于是便以为是运气在故意跟他捣乱,把一肚子怨气全都发泄在这个他自己想象的敌人身上。而深明事理的人则认为他遭受的痛苦全都是盲目的必然性造成的,因此他不会没头没脑地大发脾气。尽管他痛苦时也叫喊,但他不会火冒三丈,见人就生气。他认为他遭受的痛苦只不过是肉体上的:他受到的打击虽然伤害了他的身体,但伤害不了他的心。
能做到这一步,虽然已经是很不错了,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如果到此就停了下来,那就是斩草而未除根。这个根,不在我们身外之物上:它在我们自身,因此,必须在我们自身下工夫,才能完全把它拔除。在我的头脑恢复清醒以后,感受最深的,就是这一点。我的理智让我看出了我对我遭遇的一切事情所做的解释,都是荒唐可笑的,因此,尽管他们干这些事情所采用的手段与经过的过程我还没有弄清楚,但对我来说,它们已无关紧要了。我应当把我的命运的坎坷看作是纯属必然的遭遇,因此,我无须去琢磨它们来自何方、抱有什么意图和由于什么心理上的原因。我只能屈服,用不着去推测其中的道理或进行什么抗争。我在这个世界上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把我看作是一个纯粹被动的人:我切不可把我应当用来承受命运的力量用去与它作徒劳的抗争。我对我自己说的这些话,尽管我的理智和我的心已经赞同,但我仍然感到我心中还有许多牢骚。这牢骚从何而来?我努力寻找,终于发现它来自我孤芳自赏的自负心理:有了这种心理,我对他们固然感到愤慨,就是对我自己的理智也有些愤愤不平。
这一发现的取得,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容易,因为一个无端遭受迫害的人,始终是把他小小的个人自尊自重的心理看作是对正义的爱。这一真正的源泉一旦被我们找到,它就容易枯竭,或者,至少会改变它的流向。自尊自重之心,是有自豪感的人心理活动的最大动机,而富于幻想的自负心经过乔装打扮以后,便往往被人们看作是这种自尊心,但是,当伪装一被揭穿,自负之心无法躲藏的时候,它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我们虽然难以把它完全消除,但至少容易对它加以控制。
我向来就不自视甚高;然而,这种矫揉造作的表现,在我混迹上流社会的时候,也曾在我身上出现过;尤其在我成为作家以后,这种表现更是严重。我的自负之心也许不如别人强烈,但也是够大的了。好在我受到的惨痛教训很快就把它阻挡在第一道界线以内;它以对不公正之事表示反抗开始,而以对它们表示轻蔑而告终。我反躬自问,并切断了使自负之心愈来愈严重的外界联系,不和他人攀比,而只无愧于我自己就行了:我的自负心又重新变成了自爱心,又回到了自然的秩序,使我摆脱了舆论的枷锁。
从此以后,我又恢复了心灵的平静,甚至感到几乎达到了至福的境界。我们之所以无论处在什么地位都感到不平,正是由于我们的自负心在作怪。只要我们的自负之心一收敛,理性就会开始活动:它将安慰我们,使我们不至于对难以避免的不幸事件老是耿耿于怀。只要我们遇到的不幸事件不当场使我们感到痛苦,我们的理性就会使我们把它们淡忘于无形;因为,只要我们不把它们当一回事,就不会感到它们对我们的伤害有多么了不起:只要我们不去理会它们,它们的作用就等于零。只要我们把遭受的伤害仅仅看作是伤害而不去追问他人的动机,只要我们自尊自重而不去理会他人对自己的毁誉,则他人对我们的冒犯、报复、亏待、侮辱和不公平,就不会对我们产生什么影响了。不论他们怎么看待我,都不会改变我的为人;不论他们的权势有多大,也不论他们的阴谋是多么隐蔽,我都我行我素,不把他们放在心里。是的,他们对我玩弄的阴谋影响了我的处境;他们在他们与我之间设置的障碍,使我在年老体衰之时失去了生活来源和他人的援助。有了这种障碍,即使人们给予我金钱,那也无济于事,因为金钱不能代替我所需要的帮助。他们与我之间已再无往来,更不互相帮助和互相沟通了。我在他们中间是孤立的;我唯一的依靠是我自己,然而,就我的年龄与处境而言,这个依靠也是不大靠得住的。困难是很多的,好在自从我知道如何毫无怨言地忍受以后,它们对我就毫无影响了。真正感到有所需求的时候是不多的。我们的需求之所以繁多,是由于我们过于远虑而胡思乱想造成的。正是由于人们没完没了地想得太多,所以才感到自己不幸。至于我,我从来不为明天如何而着急,只要我今天平平安安不受苦就行了。我从来不为我想象中的苦难而忧虑;只有我当前遭受到的痛苦才能影响我的心情,但是,真正能影响我心情的事情是不多的。现在,我孑然一身,行将死于贫穷和饥寒而无人过问,但是,如果我自己不把这一切当一回事,如果我也像别人那样对我的命运如何毫不在意,这一切,又有什么大了不起呢?尤其是到了我这样早已把生老病死、富贵贫贱和荣辱兴衰完全看透的年纪,这一切,还能对我起什么作用?其他的老年人无不忧心忡忡,愁眉不展,而我却什么也不担心;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漠然视之。这种漠然视之的态度,不来源于我的聪慧,而是我的敌人造成的。我把这一好处看作是对他们给我造成的伤害的一种补偿:只要我对他们给我造成的厄运等闲视之,毫不在乎,则他们给我带来的好处,便反而多于他们给我造成的伤害。若不是和厄运有过一番较量,我总是怕它,而一旦我降服了它,我就对它不再畏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