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第19/33页)

我这番话,是针对我自己的情况而言的,因此,我在评判他人时,没有犯这个错误。我自己认为我属于另外一种类型的人;他人在评判我的时候,往往弄错了。人们对我的行为的解释,几乎没有一个说得对,而且,愈是才学高的人,反而比普通人更容易误解我的行为。他们的标准使用的范围愈广,他们愈容易弄错,得出的结论愈不符合他们所评判的人。

说明了我的见解以后,我下定决心:要求各位读者在了解世人方面必须进一步去了解。如果可能的话,把他们拉到你们这边来衡量,而不要采用那些总以自己之心去揣度他人之心的人对谁都使用的错误的尺度;相反,在衡量你们自己的心时,倒是要先从观察他人之心开始的。为了学习如何自己评判自己,我希望你们最好有一个可供比较的对象,以便每一个人在评判自己的同时,也评判了那个对象。那个对象不是别人,就是我。

是的,是我,只能是我。因为,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看见过任何一个人敢像我这么做。有人抱出一大堆大大小小的人物传记和人物肖像与特写!这算什么东西呢?它们只不过是用生花之笔编写的小说而已,是根据形之于外的某些举止言谈和作者为了表现自己的才华而不顾事实的添枝加叶的猜测而写的东西;抓住一个人的某些特征,生拉硬扯地加以编排,只要最后能凑成一个人的模样,就算完事了,至于是不是真像某一个人,谁又去管它呢?这样去评判人,是评判不好的。

为了真正了解一个有特色的人,就需要把他先天的性格和后天的习染加以区别,就要看他是如何成长的,是什么机遇使他有所发展的,要看他内心深处有什么千丝万缕的情结使他变成如此这般一个人,看他发生了什么变化,以致在某些时候竟做出了极其矛盾和根本预料不到的事情。我们肉眼所看到的,只不过是极微小的部分;这是外表,而其中的原因是深藏在他内心的,而且,往往是很复杂的。我们只能根据他行为的方式来猜测他的内心,根据他兴之所至的行为来描绘他是怎样一个人。他不怕人们把画像和原型加以对照。他体内的原型是什么样子,我们完全不知道;如果描绘他内心的人看不见他体内的原型,而对自己体内的原型一清二楚的他又不愿意把它给描绘的人看,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怎么能真正了解呢?

一个人的传记,除他本人以外,其他任何人都写不好。他的内心,他真正的为人,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撰写他一生的经历时,他将给他自己披上伪装,名义上是在写传记,实际上是在为自己唱赞歌。他希望人家把他看作是什么人,他就写得像什么人;他让人家看的,根本不是真面目。即使是最老实的人,也只是口头上似乎是在讲真话,而实际上他们吞吞吐吐,瞒天过海,全是谎言。有些事情他们避而不谈,这就把他们表面上讲得好像煞有介事的话打了个大折扣,结果是,尽管讲了一部分真话,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讲。我把蒙台涅排在那帮采用轻描淡写的手法骗人的假老实人之首;他们说他们有许多不足之处,但讲给人家听的,全是可爱之处,更没有一个人有可憎之处。蒙台涅对自己的描绘好像很逼真,但实际上画的只是一个侧面,谁知道他是不是对我们隐瞒了他脸上的某一处有个伤疤,或者有一只眼睛是斜视,谁知道他是不是原封不动地画的是他的真面貌。有一个比蒙台涅更狂妄但更诚实的人,名叫卡尔丹【68】;可惜此人是如此之夸夸其谈,以致人们从他梦呓似的话中得不到多少教益,再说,谁愿意像大海捞针似的为了寻求一点点知识就去读他那十卷特大开本的书?

我敢肯定,如果我按我说的话去做,我将写出一部举世无双的好书。也许有人不以为然,说我只不过是一介平民,没有什么值得读者阅读的东西可写。这话说得不错,就我一生经历的事情来说,的确如此。不过,我本来就不打算在事情本身的叙述上多下工夫,我主要是随着事情的铺叙,着重描写我的内心。我对我的内心的描写,是大书特书,还是一带而过,这就要看我的思想是高尚还是不高尚,我思考的事情是纷繁还是不纷繁;书中所叙的事情,只不过是触发我的心情的偶然的原因。尽管我一生默默无闻,也无论我思考的事情比国王思考的事情是多还是少,我相信,我对我的内心活动的描述,一定比他们的有趣得多。

还有,从经验和对世事的思考来说,我在这方面所处的地位比任何人都有利。我本人没有什么社会地位,但我了解所有一切有社会地位的人。除了没坐过国王的宝座以外,我在最底层社会和最高层社会都待过。大人物只了解大人物,小人物只了解小人物;小人物看大人物,只从后者的地位看,因此遭到后者不公正的轻视。关系隔得太远,双方共同的地方必然不多,人的样子彼此都看不清楚。至于我,我一定要揭开一个人的假面具,看他的全貌。我要把他们各自的兴趣、爱好、偏见和行事的准则加以分析和比较。作为一个没有野心和无任何身份的人,我和谁都可以接近,因此,我可以怎么方便就怎么观察他们。当他们互相都脱去伪装的时候,我可以把这个人和另一个人加以比较,用这个社会地位的人去对照另一个社会地位的人。我是一个无名小卒,对谁都无所希求,因此,我不妨碍任何人,也不打扰任何人。我到处都可以去,对任何东西都不会恋恋不舍;我有时上午与王子同桌用餐,而晚上又到农民家去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