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第20/33页)

尽管我的社会地位和家庭出身都不显赫,但我有另外一种只有我这个人才愿意花那么大的代价买到的名声:我以多灾多难出了名。我的事情纷纷扬扬,传遍了欧洲;贤明的人听了为之咋舌,善良的人听了感到痛心。最后,大家终于明白:我比他们都更了解这个以知识和哲学著称的时代。我发现,他们以为已消灭干净的盲目崇拜,只不过改头换面,换了个样子,然而,它还来不及扔下假面具,我就揭穿了它【69】。我也没有料到,搞得它非扔下假面具不可的人是我。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虽然最好是让塔西佗去写,但由我写出来也不无趣味。事情是公开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去调查,不过,问题的关键是要弄清其中的秘密的原因。当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表述这些事情,就等于是表述了我一生的历史。

事情愈传愈走了样,我对此感到十分恼火。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也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社会阶层;在五十年中,如果我善于利用了我的时光的话,我就可以说我等于是活了好几个世纪。就事情的件数和种类来说,满可以使我的叙述写得非常有趣,尽管有些叙述也不一定写得真的有趣。不过,这不能怪内容不好,而只能怪作者不会写。一个人在一生极其光辉的时候,也是有他的缺点的。

如果说我做的这件事情很奇特的话,促使我做这件事情的环境也是很奇特的。在我的同时代人当中,没有任何人是像我这样名满全欧,而我本人是何许样人,却无人知晓。我的书传遍了各个城市,而书的作者转来转去,都局限在几处小小的树林中。大家都看我的书,大家都批评我和谈论我,但都不是当着我的面批评和谈论我的。我离得远远的,既听不见他们说的话,也看不见他们的人,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每个人都在胡乱描述我这个人,都不怕我会去说他描述得不对。在世人心目中有一个卢梭,而在这偏僻的隐居之地又有另外一个卢梭,他和世人心目中的卢梭根本不一样。

所以,我对大家谈论我的话是大有意见的【70】。尽管他们毫不留情地把我批评得体无完肤,但他们也常常把我恭维得五体投地。这全看他们在谈论我时的心情而定,无论是说我好还是说我坏,都没有一个标准。如果单凭我的著作来评判我这个人,则读者必然会根据自己的爱好或兴趣的不同,把我勾画成一个想象中的怪人,因此,我每发表一部著作,我的面貌就会被人们修改一次。在我与某些人结了仇以后,他们就根据他们的观点编一套言论,先把我捧得高高的,然后才把我打翻在地。为了不露出他们干这种卑鄙勾当的痕迹,他们一点也不指责我有或真或假的坏事,或者,即使指责的话,他们也说那是由于我的头脑有毛病。这样一来,老实人反倒认为他们上了我的当,拿我的心作牺牲,去歌颂他们的心。当他们假装原谅我的时候,他们就拿我的原话反过来诬蔑我,表面上好像是在偏袒我,但实际上是从不同的角度暴露我。

他们装出很厚道的样子,给我的脸上抹了黑,还说他们是出自一片好心。他们口口声声说我是他们的朋友,但心目中却把我看作一个可恨的敌人。他们貌似怜悯我,但实际上是在诋毁我。他们就是这样不顾事实地对我的性格乱加评论,用称赞我的手法,达到丑化我的目的。他们对我的描绘,不仅没有给我增色,反而把我画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找不到什么比他们对我的画像更不像我本人的了。他们无论是对我说好还是说坏,都没有说得恰如其分;我本来没有的美德,他们硬说我有,结果把我说成了一个坏人;反之,他们把谁也没有说我干过的坏事硬栽到我头上,这倒使我感到挺舒服。要是我受到他们的好评的话,那肯定是我做过什么与庸俗之辈同流合污的事;不过,这样一来,我反倒可以跻身于贤士之列。其实,我是从来不希望贤士们投我的票的。

以上所说,不仅阐明了促使我写这本书的动机,而且也是我忠实执行计划的保证。既然我的姓名要长留人间,我就不愿意背上一个别人给我捏造的名声,也不愿意人家给我硬加上什么我根本没有的优点或缺点,更不愿意人家给我画上几道不像我的线条。如果我真想活在后世的人们的心中的话,我就凭我真真实实的事迹,而不凭我的虚名。我宁可让世人从我的缺点方面认识我和了解我,而不愿意人家给我加上几个我根本没有的优点来显示我。

比我更拙于处事的人是不多的,而像我这样谈论自己的人,可以说是一个也没有。要一个人承认他性格上的缺点,那是比较容易的,而要他承认干过肮脏的和卑鄙的事,那就难了。可以肯定:一个敢承认自己干过这类事的人,是什么都敢如实地坦白的。我是否真能做到有啥说啥,实话实说,就要拿这一点来认真考验我。我既然要说真话,就要毫无保留地说,什么都说;无论好的或坏的,我全都说。我要严格做到名副其实;对于良心的检验,即使是最虔诚的女教徒,也不会比我检验得更认真。她向听她忏悔的神甫透露她心中的隐秘,绝没有我向公众透露我的秘密这么和盘托出,一丝一毫也不保留。请各位一开始看我的书,就检验我说的话,你用不着看多少页就会发现:我说话是算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