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22/55页)

独居几周后,厄苏拉愕然发觉自己其实没有几个朋友,仅有的几个也疏于联络。梅丽做了演员,随剧院公司巡演,脚不沾地地各处跑。她因演出需要去了许多奇奇怪怪的地方,给厄苏拉寄来了明信片——斯塔福德、盖茨黑德、格兰瑟姆——还在上面画了她演过一些角色的卡通造型(“我演朱丽叶,多滑稽的造型!”)。两人的友谊在南希死后变得难以为继。肖克洛斯全家因为悲伤几乎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等到梅丽的生活终于步上正轨,厄苏拉的生活却已发生巨变。厄苏拉很想对她说一说贝尔格莱维亚,却不敢妄动,怕破坏了两人之间一息尚存的联系。

她在一家进口贸易公司做事,常听办公室女孩互道自己与谁去哪里做了什么,奇怪她们究竟如何结识男人。戈登们、查理们、迪克们、米尔德里德们、艾灵们和维拉们——一群整天乐呵呵的冒失鬼。她们与他们一起上剧院、看电影、溜冰、去泳池、海滨游泳、驾车去埃平森林、去伊斯特本。这些事,厄苏拉一次也没做过。

厄苏拉喜欢独处,却讨厌孤独,这一矛盾让她头疼。同事们觉得她与众不同,处处高人一等,虽然事实并非如此。偶尔有一两个同事问过她下班后是否一起出去,意图和善,但颇似施舍,抑或就是施舍。她从不接受邀请。她怀疑,不,应该说她知道她们肯定在背后对她议论纷纷,大概并非不好的话,只是出于好奇。她们觉得她来历不凡。是一匹黑马,是静水流深。倘若知道她这个人其实毫无玄机,生活比过时了的流行文化更无聊,她们一定会失望的。她没有深度,没有不可告人之处(也许过去有,反正现在没了)。除非算上饮酒。这对办公室的姑娘们来说也许的确是不可告人的。

工作很乏味,有数不清的海运提单、报关单和财务报表。货物本身——朗姆酒、可可、糖——以及它们原产地的缤纷灿烂,与公务的冗杂有天壤之别。她怀疑自己不过是帝国机器中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齿轮。“做齿轮没什么不好,”身居内务部要职的莫里斯这样说,“国家需要齿轮。”她不想当齿轮,但贝尔格莱维亚似乎终结了一切通往别处的途径。

厄苏拉记得自己是如何开始饮酒的。理由毫无戏剧性,不过是因为几个月前,帕米拉说周末要来小住,厄苏拉就想着给她做红酒炖牛肉68。她仍在格拉斯哥的实验室工作,想上伦敦来为自己的婚礼买些东西。哈罗德还要再过几周才会到伦敦皇家医院赴职,此时还没有搬来。“我们两个可以好好度个周末。”帕米拉说。

“西尔妲正好出去了,”厄苏拉眼也不眨就撒了个谎,“跟她母亲去黑斯廷斯了。”实际上,她与西尔妲之间的安排没有必要瞒着帕米拉,她对帕米拉从来都是推心置腹,这次却不知为何没有如实相告。

“太好了,”帕米拉说,“我把西尔妲的床垫拖到你房里去,就像过去那样。”

“你很想结婚吗?”两人各自躺在床上时,厄苏拉问,感觉与过去完全不同。

“当然啦,不然我干吗要结婚呢?我喜欢婚姻。婚姻有一种光滑、圆润、坚实的感觉。”

“就像鹅卵石一样?”厄苏拉问。

“就像交响乐。呃,确切地说应该是二重奏,我想。”

“说话这么诗意可不像你。”

“我喜欢我们父母拥有的那种生活。”帕米拉言简意赅地说。

“是吗?”帕米拉已经很久没去看休和希尔维了。也许她不知道近来家里的气氛吧。更多的是分歧,谈不上和谐。

“你有对象了吗?”帕米拉小心地问。

“没,没有。”

“还没有,不过会有的。”帕米拉鼓励她。

做红酒炖牛肉当然要勃艮第葡萄酒,于是午休时,厄苏拉去了每次上班都要经过的红酒店。那店面透着古老,店内的老木头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根根浸透了红酒,贴有美丽标签的深色玻璃瓶只只看来都比里面装的酒更高级。酒倌为她挑了一瓶酒,有些人烧菜用下等酒,他说,其实下等酒只能用来酿醋。酒倌本人的态度过分积极,令人难以拒绝。他给予酒瓶以对待婴儿般的温柔,怀着无限爱意用软纸将它包好,送到厄苏拉怀中的藤编购物篮内。酒瓶被提回办公室,在篮内躲藏了一下午,以免同事们疑心。

勃艮第买了,牛肉还没买。那天傍晚,厄苏拉想到酒倌竭力夸赞这瓶酒,决定开瓶尝上一尝。她以前当然也喝过酒,并非滴酒不沾,但她从没独饮过。从没有给勃艮第开过瓶,从没有只给自己倒酒的经历(身穿睡裙,头戴发卷,偎着煤气烧出的火)。深沉、温软的酒突然带来了巨大的安慰,仿佛在一个冷夜踏入一池暖水。这就是济慈所说的“一杯南国的温暖”69吧?她素日的消沉感消散了一点,于是又斟满了酒杯。再次起身时,她脚下发飘,顾自笑起来。“我有点醉了。”她对无人的空间说,突然很想要一条狗。有了狗就有了说话的对象。狗会像乔克那样情绪乐观,每天兴高采烈地对她问好,会用身体蹭她。乔克已经死了,兽医说是心脏病。“可它的心脏一直都很健康有力。”心碎的泰迪说。它的位置由一条目光忧伤的小灵犬代替,它很娇弱,令人担心它挨不过狗类艰辛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