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40/55页)
“我也有些唱片。”阿波亚德太太的语气热络得仿佛一个同谋,“但是,唉,没有留声机。”一声“唉”仿佛要叹尽国破家亡的所有痛楚。“唉”的使命沉重,几乎被压垮。
“请您千万到我家来放,别客气。”厄苏拉嘴上这样说,心里希望长期经历压迫、排挤的阿波亚德太太会因为习惯而拒绝这番好意。她好奇阿波亚德太太有什么音乐。似乎不太可能是欢快的音乐。
“勃拉姆斯,”阿波亚德太太不等她问,自动回答,“还有马勒。”宝宝动了一下,仿佛被马勒的名字搅扰了安宁。厄苏拉只要是在楼梯或平台上遇见阿波亚德太太,她怀里的宝宝必定在睡觉。就好像她有两个宝宝,屋里那个负责一刻不停地哭,屋外这个负责一刻不停地睡。
“你能替我抱一抱埃米尔吗?我得找找钥匙。”阿波亚德太太不等回答就把沉重的宝宝递了过来。
“埃米尔,”厄苏拉喃喃地说。她过去不曾意识到这个宝宝也有名字。埃米尔照例穿得像在极地过冬。尿布、橡胶卫生裤、连体裤,层层叠叠;外套各种毛衣,衣服上无数蝴蝶结。厄苏拉对婴儿并不陌生,她和帕米拉一样,都曾像爱护小狗小猫小兔子一样热情照看过泰迪和吉米,她又是帕米拉孩子们的好阿姨,但阿波亚德太太的这个孩子,在讨人喜欢的程度上似乎略逊一筹。托德家的婴儿身上是奶香、爽身粉香和干爽衣物的清香,小埃米尔身上却有一股隐隐的腐臭。
阿波亚德太太在旧得走了形的大手袋里摸了好一会儿,手袋看上去也和她一样,是跨越欧洲,从另一个(厄苏拉显然一无所知的)国家远道而来。终于,阿波亚德太太一声长叹,在包底摸到了钥匙。宝宝仿佛感应到了自家的门槛,在厄苏拉怀里蠕动起来,似乎在做着变身的准备。它张开眼,显得很不高兴。
“谢谢你,托德小姐,”阿波亚德太太说着抱回孩子,“很高兴跟你聊了几句。”
“我叫厄苏拉,”厄苏拉说,“叫我厄苏拉就行了。”
阿波亚德太太踌躇半晌终于腼腆地说:“我叫艾丽卡。E-r-y-k-a。”两人门挨门住了一年,从没像此时这样亲密过。
门一关,宝宝照例哭开。“她不会是在用针扎它吧?”帕米拉在信中问。帕米拉的孩子个个心平气和,“都是到了两岁才野起来。”她说。去年圣诞前,她又生了个男孩,取名杰拉德。“下次好运吧。”厄苏拉见到她时说。她坐火车北上看望新生儿,一路舟车劳顿,与一火车赶往训练营的大兵同路,大部分时间在乘警车厢度过,很受了一番调戏言语的轰炸,一开始还觉得有意思,后来也就没劲了。“算不上是彬彬有礼的完美骑士。”好容易抵达目的地时,她这样对帕米拉说。路途最后一段的交通工具是一架驴车,很有时光倒流、甚至到了外国的感觉。
可怜的帕米拉被这场假惺惺的战争和关在一起的男孩们搞得没精打采,“感觉像在男校里当护士长。”珍妮特又是个“懒姑娘”(还喜欢无病呻吟和打鼾)。“人们总以为本堂神父的女儿断不至如此,”帕米拉写道,“当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这样先入为主。”春后她逃回芬奇利,自从夜半空袭开始后,虽说不愿与希尔维同一屋檐下,她又带着一窝小崽子回到了狐狸角“避风头”。在圣托马斯医院就职的哈罗德被调到了前线。医院的护士之家几周前遭轰炸致毁,五名护士死亡。“每天晚上都像在地狱。”哈罗德说,见识了轰炸现场的拉尔夫也说过一样的话。
拉尔夫!对了,拉尔夫。厄苏拉都快把他忘了。他刚才也在阿盖尔路,炸弹爆炸时他还在吗?厄苏拉挣扎着四下里看了看,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从废墟里找出来。四下无人,只她一个,被圈在炸断的木梁柱所组成的牢笼之间,空中的灰尘,落在地上,落在她嘴里、鼻孔里、眼睛里。不,警报拉响时拉尔夫已经离开了。
厄苏拉已经不再与海军部的恋人同床共枕。战争的打响让他心里突然充盈一种愧疚。他们必须终止恋情,克莱顿说。比起战争对他的要求,肉体的诱惑应该放一放——仿佛她是为爱情而毁了安东尼的克娄巴特拉。就算没有“暗藏情妇”的危险,世界看来已足够精彩。“我是情妇?”厄苏拉说。她从没想过要去争取一个红字,那个符号应该属于两性世界中更活跃的女人。
天平倾斜了。克莱顿做出了选择。自然并不坚定。“好吧,”她平静地说,“如果你想的话。”此时她已开始怀疑,克莱顿神秘外表之下其实并没隐藏着一个别样风采的他。他其实不难了解。克莱顿就只是克莱顿——他是莫伊拉,是他的孩子,是日德兰半岛,仅此而已,虽然未必以这个顺序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