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第39/55页)

“是呀,毕竟做了这么多年。”

午茶很精美,按商场能力来说已属上品。不久后约翰·刘易斯商厦被毁,俨然一张脸,变成焦黑无牙的骷髅,(“真可怕。”希尔维因伦敦东区的大空袭,破天荒受了不小的震动,写信说。)但很快又整顿整顿,重新开张,人人都夸这是“闪电精神”,但是话说回来,不这样又能怎样呢?

那一日希尔维兴致颇高,两人聊了窗帘,聊了愚昧的国民如何竟以为张伯伦的一张纸89真有什么用,两人相谈甚欢。

四周静极,厄苏拉怀疑自己的耳膜是不是震破了。她怎么会躺在这儿呢?她记得望出阿盖尔路窗外——这扇窗户现在离得很远——见到镰刀般的月牙。那以前她记得自己坐在沙发上缝纫,把衬衣领拆了翻过来再缝上,听无线电里一个德国短波节目。她在夜校里学德语(所谓知己知彼),但发觉短波里除了少数几个暴力名词(Luftangriffe,轰炸;Verluste,伤亡)外,其他内容一概听不懂。由于气馁,她关掉无线电,在留声机上放了一张玛·雷尼的唱片。赴美前伊兹曾将自己收藏的唱片全数赠给厄苏拉,几乎囊括了所有美国蓝调女歌手。“这玩意我已经不听了,”伊兹说,“已经passé(过时)了。未来属于更soigné(清雅)的音乐。”伊兹在荷兰公园区的房子已经封起来,房中一切都盖上了遮灰布。她嫁了个有名的剧作家,夏日里搬去了加利福尼亚州。(“两个懦夫。”希尔维说。“我不觉得,”休说,“我要是能在好莱坞隔岸观火,肯定也会去的。”)

“我听你屋里的音乐挺有意思。”一日在楼梯上与阿波亚德太太擦身而过时,对方说。两人之间隔着一面纸薄的墙,厄苏拉道歉:“对不起,没想到打搅了您。”虽然她觉得阿波亚德太太家小宝宝整夜号哭,才真真是扰得人不得安眠。宝宝才四个月大,却胖大红润,仿佛吸干了阿波亚德太太所有的元气。

阿波亚德太太手里抱着睡死的婴儿,后者把头搁在她肩上,摆摆手说:“别担心,打搅不了我。”阿波亚德太太好像是东欧难民,浑身散发着阴郁气质,虽然英语说得挺纯正。几个月前阿波亚德太太曾消失过一次,似乎投奔了一个大兵,厄苏拉没有细问,因为显而易见(也能听见)隔壁的婚姻生活并不美满。阿波亚德先生离家时,阿波亚德太太已经怀孕了,前者一直没有回来看望他家这个聒噪的小子。

阿波亚德太太肯定也漂亮过,但一日复一日,她越来越瘦,越来越愁苦,到后来,似乎活在世上只为承受婴儿沉重的身体(委实相当沉重),为满足它的需要了。

两人在一楼有个共用的卫生间,一直摆一个搪瓷桶,阿波亚德太太要先把宝宝的臭尿布在里面泡过后,才放到煤气炉的一个火圈上去煮。旁边的火圈上常常同时煮一锅卷心菜。也许由于这种操作办法,导致她身体隐隐有种煮烂的蔬菜和潮湿的衣物的气味。厄苏拉认得这种气味。这是贫穷的气味。顶楼内斯比特家的老小姐们,以老小姐特有的方式对阿波亚德太太的情况百般关心。两个老小姐,一个叫拉维妮娅,一个叫路德,住在阁楼上(“住在屋檐下,像燕子。”她们叽叽喳喳地说),差异不大,像双胞胎,厄苏拉费很大劲才勉强分出谁是谁。

两人早已退休——过去都是哈罗德百货的接线员——生活拮据,唯一的收藏是一大堆“工作年间”午休时陆续从伍尔沃斯(Woolworths)买来的假珠宝。她们家闻起来与阿波亚德太太家截然不同,是一股薰衣草水和曼森地蜡的气味——这是老小姐的气味。有时候,厄苏拉为大小内斯比特小姐和阿波亚德太太跑腿买东西。阿波亚德太太开门取物,手里永远备好买东西的钱,一分不差(她知道每样东西多少钱),且很有礼貌地说声“谢谢你”。内斯比特小姐们则总要连哄带骗地请厄苏拉进屋,喝寡淡的茶,吃已不新鲜的饼干。

二人楼下的二楼住着本特利先生(大家一致认为他是“怪胎”),家中弥漫着他晚饭总吃的奶煮烟熏鳕鱼的气味(很符合他这个人的气质),隔壁的哈特奈尔小姐在海德公园宾馆当管理员,相当严苛,对一切都看不上。她与大家都不相往来(房里也没有什么特别气味),且尤其令厄苏拉感到自惭形秽。

“肯定是情场失意。”路德·内斯比特怕哈特奈尔小姐生气,故意压低声音对厄苏拉说,鸟爪一般的手紧贴胸前,似乎怕心脏跳船跑了,附到别人身上。内斯比特两位小姐因为没有经历过爱的折磨,一说起来都十分神往。哈特奈尔小姐看起来更是那种令人失意的角色,别人不至于有令她失意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