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眼泪(第2/4页)
母亲下两周的日程安排被与亲朋好友的短时会面填满,再就是给没办法见面的人发电子邮件,从儿时的朋友、大学同学、常年与她共事并一起去过很多地方的女同事、招生办公室的同事、曾任教的学校的教师、董事会的朋友,甚至长达数十年的好友,还有学生、表亲和侄儿。这些人不仅给母亲带来快乐,也为她带来力量。在她交情最深的老朋友、同事和家人的眼中,她不是一位因为癌症濒临死亡的七十五岁灰发女人,而是一个校长、一个一起闲聊的朋友、约会的对象、在达尔富尔一起盖一条毯子的人、一个波斯尼亚选举的监察员、一个精神导师、一个与你在教室里和教员休息室里一起大笑过的老师,或一个在有争议的会后一起发牢骚的董事会同事。
厄普代克去世了。当母亲阅读他的书时,她看到的是那个聪慧绝伦的高中一年级小伙子,以及他必须写的关于变老、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真相。
我那天晚上看完了《父亲的眼泪》,然后把书还给了母亲,这样她就可以再把书借给其他人看。我们没有谈论这本书,因为我无从评论。但每次我们提到这本书,都感觉很怪异,好像我们在谈论是母亲去世之后的父亲,而这点母亲几乎不谈,只是轻描淡写地为我们所有人安排没有她的旅行,或多去父亲的俱乐部一块吃饭的活动。自从我看了斯特格纳的《终得安全》,母亲说她确定席德在妻子去世之后会没事的。我们只会说到那里,而且再也没有提起过。就像我们停止提到厄普代克新书的名字一样。我只是把它称作“厄普代克的新作”。
那个八月,我们一起看的第三本书是三十七岁小说家维克多·拉瓦列的《大机器》,可谓极其天马行空的著作。他也是个短篇小说家。在姑妈的乡间别墅时,母亲在《华尔街日报》上读到一篇关于这本书的文章。我向出版这本书的朋友打听这本书,母亲曾经给这位朋友的女儿提供过一些关于学校方面的建议,所以,在我们都还不知道的情况下,书就已经送来了。我的那本是自己掏钱买的。
那真是个精彩绝伦的故事,一个清洁工人受到一张纸条的鼓舞,拿了别人给的一张火车票后,出发前往陌生的佛蒙特州殖民地,加入了那里的一个戏称为“憋足学者们”的黑人社团,调查各种怪异的现象,接着便有一系列传说中的诡异事件开场,有男人怀孕、美洲土著传说、鬼神学、连环杀手,还有野猫。母亲深深地沉迷在这个故事中。虽然她已经看过了结局,但结局并没有透露面发生的那些精彩绝伦的故事。
我很兴奋地想要跟母亲讨论《大机器》这本书。过去十年间,我读过很多书,发现众多书籍都有一个问题,就是太平淡了,而且情节随便猜就能猜到。这不是说我喜欢为了荒谬而荒谬,但假如一个作家在我看了他的作品后大吃一惊,而且情节不是那种完全不合逻辑的荒谬,那么这个作家在我看来就是位优秀的作家。大多数书只是按部就班,丝毫不让人惊讶,比方说每一本涉及海难与潜水者的书里,潜水者总是会在深海船难处发现尸体。
“你怎么看?”我问母亲。
“非常精彩,我一口气就把它看完了。我知道为什么有人把他跟品钦相提并论了。”
“我从来没有看过品钦的书。”我老实地回答道。母亲看了我一眼,我赶紧说:“但我会看的!”
“每个人都觉得品钦的书很恐怖,但我总是觉得看他的书非常享受。而我最喜欢拉瓦尔的地方,是他对第二次机会的看法。”
在书的末尾,一个名叫拉维的人物问讲述者,人是否真的能改变,哪怕像他那样的人。罗尼是一个奇怪的家伙,可以“左右摇摆他的长鼻子,看起来既好笑又性感”。他是个赌徒也是个笨蛋,他的哥哥将他赶出家门,每个人都避开他。他找寻的不是救赎,而是重回人类世界的邀请函,“仅仅是一个能够解脱的可能”。
这本书中的讲述者说,人能够真正改变。拉瓦尔用讲述者的口吻这么写道:“当一个美国人,就要当一个有信仰的人。我对于体制没有多少信心,但我相信人。”
“那也是我所相信的。”母亲说,“这也是我为什么做难民工作的原因。难民是和我们完全一样的人,只是他们失去了一切,需要第二次的机会。这个世界发生的事跟小说中的一样让人惊讶,疯狂的事情在人们最不希望的时候发生。对人伸出援助之手只是举手之劳,人真的需要互相帮助,即使是一无所有的人。这也不仅仅是关于第二次机会,大多数人都值得获得无穷无尽的机会。”
“不是每个人?”
“当然不是每个人。”母亲说。“当我回想起利比亚,还有查尔斯·泰勒是如何残暴统治他的国家,对塞拉利昂所做的一切,被毁掉的百万条生命,他的残忍和野蛮。嗯,他完全是邪恶的。他永远不配获得任何机会。如果你相信有上帝,你也会相信有魔鬼,纯粹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