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15/19页)

*马格南图片社的摄影师乔纳斯·本迪克斯(Jonas Ben-diksen)在《卫星》(Satellites)一书中记录了完全不同,更加离奇的某种“区”的存在,尤其是在哈萨克斯坦以及俄罗斯阿尔泰共和国边境的所谓飞船坠落区的照片。有规律性的从太空坠落的残骸在当地形成了一个非官方的繁荣产业——尽管存在一定的风险——收集残骸。本迪克斯最著名的——同时也是最漂亮的——一张照片显示,两个村民站在飞船或是卫星的一部分残骸上,背景是田园牧歌式的草地,湛蓝的天空,数千只白色蝴蝶的翅膀犹如雪花般飞舞。

流言开始传播,据说在“区”里,还有另一个地方(在任何魔幻领域,总有拥有更高魔力的密室),在那里,你的愿望都能得以实现。教授用能想象到的最简洁的形式,描画出神话与宗教的诞生:在某个地方,有什么事也许发生或没有发生;在某个地方,因为被禁止而增强——甚至创造出——某种力量。这是另一位教授——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zizek)——的观点,他认为,警戒线是对“区”的定义:“赐予其神秘光环的是限制本身。‘区’是因为难以接近、因为被禁止而定性的。”在齐泽克经典的反向辩证法中,“‘区’并没有被禁止,因为它有相对于我们的日常现实感知而言‘太强烈’的某种特质,它展示了这些特质,因为其假定被禁止。首要的是以正式的姿态从我们的日常现实中排斥某一部分现实,并宣布它是被禁止的‘区’”。

不管它是怎么形成的,一群狂热的信徒围绕着“区”。神秘力量都归因于此。它是否真的有这种魔力?不清楚。但是对这件事或这个地方真实存在的信念让它得以存在——就像独角兽存在于里尔克的《致俄尔甫斯的十四行诗》(Sonnets to Orpheus):这种动物从未存在,却依然被喜爱。而人们的这种喜爱创造了它的空间:

他们饲养它不用谷粒,

只永远用它存在的可能。

这可能给这兽如此大的强力,

致使它有一只角生在它的额顶。*

*切尔诺贝利之后,神话与现实再一次交织。因为没有了人类的打扰,动物在爆炸区繁衍生息。消失了几个世纪的物种回来了:猞猁、野猪、欧洲棕熊、欧洲野牛、鹰隼、海狸、普氏野马(诸如此类)。而已有物种的种群数量大大增加。新一代的树种生根发芽。森林畅通无阻地包围、占据了昔日的城市。随着动植物的兴旺繁衍,乌克兰政府在2007年宣布这一地区为自然保护区,给大爆炸带来了积极的——也是合乎逻辑的——转折。[科学家进行了动植物数量普查,并在《生态学指标》(Ecological Indicators)杂志上公布了他们的发现,对增长的观点表示怀疑。他们发现哺乳动物的数量与多样性都出现下降,但也欢迎野生动植物庇护所的观点,并进一步研究辐射的影响。]

这个地方,“区”,是个馈赠,教授继续说着,一边把绷带缠到螺母上。什么馈赠,作家说,他一只手靠在头上,好像在打手机。为什么要给我们?为了让我们高兴,潜行者说着,蹒跚走来,他回来了。现在他情绪很好,笑着,推过腐朽的电线杆(他走过时,有一段真的倒落下来)。即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动物的嗥叫声也无法消减他的幽默。是的,他在享受生命中属于他的时光——甚至没有看他(妻子)的手表,就宣布,是时候了。他推了一把查道车,车子当啷响着,沿着铁轨回到迷雾中,回到黑与白的世界,最终消失在视线,离开了“区”,离开了银幕。这一举动引发了一个明显的问题,是作家提出来的:我们怎么回去?(这时我才发现他们到了铁路的尽头,铁轨被一些残骸截住了。要么是“区”导致铁路中断,要么是“区”在铁路终结的地方开始。总之,“区”是一个你无法穿越的地带。)潜行者没有理会这个问题,不过像作家这样读过不少书的同伴可能看到过问题的答案,是卡夫卡的《箴言》(Zürau Aphorisms)之一:“从某一点开始便不复存在退路。这一点是必须到达的。”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刚刚到这里——他们已经到达了那一点。

潜行者让教授到最后一根电线杆那里,旁边有废弃的汽车。镜头滑向汽车。植物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我们能听到踩在草甸上的脚步声,看到银幕下方的一丛杂草被压平了,即使没有呈现出走路的摇晃图像,也能推测到这是教授的视角。现在我们能看到那辆车子,里面有两具烧过的尸体蜷缩在锈蚀的枪上。真可怕。恐怖的痕迹。我猜,这是字幕里提过的军队,他们被派到“区”里……来做什么?来镇压,就像苏联的坦克在布拉格和匈牙利那样?但是这里有什么需要镇压?这里没有起义,街道上没有人——甚至连街道都没有。透过窗户,能看到远处是烧毁的坦克,而近处,他们走了过来,潜行者、教授,还有后面的作家。所以刚才我们并不是通过教授的视角来观察。或者至少在我们未察觉的时候,视角转换了。这种情况不断重复。我们假设我们用的是某个参与者的视角,但结果发现他进入了视线,因此应该有另外的观察者。一个潜在的受害者的行动被镜头追踪——镜头成了潜行者——在悬疑片中,这是很常见的惯例,但是从参与者客观的视角到神秘的第三方视角,会让人产生这里还有另一双眼睛的焦虑。这种感觉并不是说这是一个真实人物的视角,是一个追踪潜行者的潜行者,而更像另外的一种意识(是“区”本身?)。也许这就是塔可夫斯基的本意,他说他想让我们“感受到……‘区’就在我们身边”。换句话说,那另一个人(另一双眼)就是我们(我们的眼睛)。“区”就是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