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16/19页)

潜行者扔了一些缠了绷带的螺母指明道路。三个人在被苔藓覆盖的锈蚀的坦克、装甲车和大炮间前行。这一切都是从被烧毁的有尸体的车窗观察到的。镜头安静的观察暗示了它们的意识?*在“区”里,死者仍然能保有观察的能力,意识仍然会被抽动的植物所吸引?

*如果是这样,这种感觉类似于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描述,正如梅洛-庞蒂(Merleau-Ponty)在《知觉现象学》(Phenomenology of Perception)中所说:“我曾经是一个人,有灵魂和肉体,但现在不再是……我听,我看,但什么都无法感知……现在我居于永恒之中……枝杈在树间摇摆,人们来来去去,而于我,时间再无流逝。”

他们一个接一个消失在视线中,先是教授,然后是作家,最后是潜行者自己。我们第一次发现,潜行者是对的:这里真的没有人,没有灵魂,只有那些被长久废弃的东西的墓地,在草丛里、在空气中腐烂,只有这些,还有风,植物在微风中摇摆,看过,看着。

三人的长镜头,周围是树林、植被、叶子,他们朝我们走来,朝目的地走来。他们头一次看起来并不矮小,而只是与周围的环境比较所致。空中有布谷鸟的叫声,也许是林鸽。潜行者又扔了一个螺母。作为识途的一种方法,扔螺母有一点莫名其妙。这意思是说,他们完全受螺母随机落地的摆布,就像赌徒的命运寄予轮盘上。但除非潜行者是个彻底的蠢蛋,否则这些螺母总会落在他希望带众人所走的路径的几英尺之内,所以也就没什么随机性了。也许这是潜行者技能的一部分:观察地形,找到其中隐含的标志——像一位老妇人根据茶叶在杯中沉浮的方式占卜未来——决定往哪里走,并扔出螺母作为临时的路标。潜行者说豪猪像是老师,让他眼界大开——也许是看到了这一类地方或地标的神秘含义,或是一些在这里发生的不易察觉的事。什么时候发生的?它们发生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当潜行者去独自与“区”神交之时,教授告诉作家,陨石——也许不是陨石——二十年前落到这里,但不知道潜行者是否了解这里发生过什么。对他而言,“区”的故事就好像黄金时代的传说:这些事不是发生在已经结束的过去,而是潜伏在永恒的当下。

除了扔螺母的动作,什么都没发生。除了镜头越来越近,缓慢地、轻微地,几乎察觉不到,只是让我们警惕——即便只是潜意识地——有什么事发生,或者将要发生,或者刚刚发生。“区”是一个提高对万物警惕性的地方——或国家。最轻微的行动也可能造成影响。潜行者说,背离螺母指示的路线是危险的。潜行者在这里用了路线这个词,与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在《不朽》(Immortality)中的意义相反。昆德拉认为,路线“本身没有意义;它的意义全部来自其联系的两点”。道路是“给空间的馈赠”,路线是“对空间成功的贬值”。(74)昆德拉用了路线图(实际上是公路的地图)中的路线。穿越“区”的路线尤其是对空间的馈赠。无论如何,作家起初就对潜行者通过扔螺母规划路线的方式很担心,现在已经忍无可忍。他也许是个俄国人,但无疑是英式态度的化身:什么勇者的游戏都去死吧!为什么我们不能直接去“房间”?我们几分钟就能到那儿。换句话说,他已经对路线失去了耐心,因为它不是昆德拉式的路线。这很危险,潜行者又说。实际上,主要的危险看来正来自潜行者本身。当作家开始百无聊赖地拉扯树枝搞破坏时,潜行者(我们还没忘,就在几分钟前他自己也破坏了一根电线杆)朝他的脑袋扔了一根不轻的金属管以示警告。

在小小的争论之后,作家自然需要来一口喝的。潜行者也非同寻常地想要来一杯。作家递给他酒瓶,希望他也能偷个懒,就像来一场狂欢。然而,乐观的情绪曾经鼓舞了潜行者,但经过孤独的行进,转瞬即逝;他的表情又转换成一贯的沮丧,还有特别的悲痛。潜行者倒空了酒瓶的残酒,这个举动可以被解读为某种仪式:向“区”之神的献祭,喝点酒润润嗓子。

作家无所畏惧,坚持要走在前面,不管喝没喝酒,他都要冒险。“房间”比之前想象的还要近:大概50码远?他自信满满地在前方带路,但当镜头拉近时照到他的后脑勺,他似乎带着巨大的恐惧。这是索洛尼岑表演的艺术:很少有人凭光秃秃的后脑就能表达如此丰富的情绪——我说过让我去,所以我来了!——虚张声势和赤裸裸的恐惧。*

*在《潜行者》里有很多后脑勺的镜头;也许达伦·阿罗诺夫斯基(Darren Aronofksy)(75)的《摔跤王》(The Wrestler,2008年)的片段就是从塔可夫斯基那里得到灵感,塑造悬念的,因为我们都想知道在电影荒野中被痛殴多年之后,米基·洛克(Mickey Rourke)残破不堪的脸是什么样的。爱因斯坦说过,一个超级强大的望远镜能够看到观察者的脑后——考虑到时空的整体关系,这也许是可靠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