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14/22页)

总之,作家就是不想进“房间”,用潜行者乐观的解读是,他还没有做好准备。这种不情愿或者说是迟疑是典型的中年问题。在你二十来岁时,在你认为你要的东西和你内在的愿望之间根本没有分歧,两者是同一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年人不愿使用迷幻药。我曾经想到五十来岁的时候再用LSD,期待重新感受大地如泥浆般流动,但现在只剩几年了,这念头早就没有十年前那样的吸引力。还能发掘出什么呢?也许我根本没有旅行的欲望。即使等到一个完美的日子,万里晴空无云,也可能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来一场暴风雨,所以外面的明媚只会加深我的抑郁,在我意识到这一切之前,我已经深陷泥泞的绞肉机中,并在一种卑贱的恐惧中越走越远。

那么教授呢?是的,他是为它而来。真令人讶异,尤其是他已经拿回了他的背包。不久之前他还在念叨背包,而现在已经做好准备冒险了。好人。他能得到他正无聊摆弄的一切,但肯定不会是一顶荆棘的王冠。也许是最新技术的热水瓶,比他带着的那个要好得多,能保温或保冷数千年。会是什么呢?一台灵魂测量仪,作家嘲讽地说,结果教授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这不是热水瓶,这是个炸弹。什么……?没错,一个两万当量的炸弹。他是一个俗世的伊斯兰圣战主义者,向“区”的信徒们宣战,向那些相信“房间”具有神奇力量的人宣战。教授坚持说自己不是疯子,但此时,他看起来听起来都十足像一个拿着炸弹的疯子。他和他在研究所的同伴决定毁掉“房间”,以免它落入坏人之手,阻止那些最深层的愿望是统治人类奴役世界的——那些懒惰的希特勒和贪睡的斯大林——人来到这里。但是有些研究所的同伴改变了看法。他们认定,即使这是个奇迹,也仍然是自然的一部分。*

*看有关《潜行者》或塔可夫斯基的资料,很难回避“奇迹”这个词。“我发现塔可夫斯基的第一部电影就像是个奇迹。”伯格曼说。他说的是《伊万的童年》(Ivan's Childhood),但却让人想起《潜行者》,好像他最深层的电影愿望都能实现。“突然,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房间的门口,但却没有钥匙。那是我一直想进入的房间,而他却可以自由轻松地出入。”在《飞向太空》的结尾,克里斯似乎也在期待导演接下来又想到什么,“我所剩的只有等待。等待什么?我不知道。一个新的奇迹?”还有更多的奇迹来自塔可夫斯基——只是再也用不到扮演克里斯的多纳塔斯·巴尼奥尼斯(Donatas Banionis)了。《潜行者》一开头的字幕说“区”是个奇迹。在修订版《雕刻时光》里,塔可夫斯基给一帧《牺牲》的剧照写了如下文字:“小男人”给他父亲栽的树浇水,耐心等待不过是事实的奇迹。奇迹不仅是银幕上制造的效果,也是他们创作这部电影的一部分。回头看看他们克服的重重阻碍,总美工设计师拉施特·萨夫林(Rashit Safiul)感慨:“每一次都像是在制造小小的奇迹。”

奇迹在塔可夫斯基作品中的流行也许反映了更普遍的社会和历史背景。马克思列宁主义或者历史唯物主义的目标之一是消灭奇迹的范畴。随着苏维埃革命允诺的希望逐渐具象化成斯大林主义无情的官僚机构,每个人都百分百地被卷入极权系统的体制中,这意味着,要摆脱或逃离都需要奇迹。“集中化越强,”娜杰日达·曼德尔施塔姆(Nadezhda Mandelstam)(51)在《一线希望》(Hope Against Hope)中写道,“奇迹就越伟大。”生活越难以忍受,就越无法离开奇迹。寄信给斯大林以期望获得赦免或减刑——“这不是信,而是对奇迹的渴求?”——意味着人们生活在对奇迹的例行期盼中。“它们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有时这些请求会获得回应——比如1934年发生在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Osip Mandelstam)(52)身上——人们“喜出望外”。但是,娜杰日达的话也适用于《潜行者》,“必须记住,即使人们得到了奇迹,这些信的作者也被宣判了悲惨的命运。他们并未做好准备,尽管生活的智慧警告他们,奇迹不过是昙花一现,没有持久效应。在童话里,当三个愿望都实现后,人们还能有什么?晚上得到的金子白天就成灰土。最好的生活是不需要奇迹的生活。”

的确如此,我们在“区”里所见的一切都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大地如泥浆般流动,看似奇迹,也许只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地质运动。消失的鸟儿是光线巧合的作用。晴空朗朗时的一阵妖风,不过是突然刮起的狂风。不管怎样,教授有一些朋友反对炸毁“区”,但他现在正准备这样做。带着最深层的愿望即毁灭“区”,他来到这里;进去之后就把身后的门“砰”地关上,保证他是最后一个能利用“区”的魔力的人。但是即便到了这最后阶段仍然有变数,有可能他最深层的愿望并不是他决心要做的事。这是“区”给我们上的一课:有时候一个人并不想做他以为自己想做的事。另外,也无法保证在物理上摧毁“房间”就能减少对它的力量的信仰。相反,封锁也许会催生更多有关它的故事,加深这个地方的神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