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16/22页)

*有一个观点偶尔会得到塔可夫斯基的认可。比如在1981年的一次采访中,他说:“我完全同意是潜行者创造了‘区’的世界,目的是为了创造某种信仰,对那个世界存在的信仰。”1986年,他又说过:“‘区’并不存在。是潜行者自己创造了属于他的‘区’。”

作家正在“房间”的边上,他折服于自己雄辩的技巧,跌跌撞撞向前,快要掉进“房间”,差一点摔一跤就让他内心最深层的愿望不小心实现了——比威尔伯·史密斯(Wilbur Smith)(54)的销量还好,比塞堡德(55)还尖锐,比布考斯基(56)还时髦——但潜行者把他拉了回来,两人一起倒在地上。电话又响了。作家用胳膊搂着潜行者的肩膀。教授站起来,开始拆他的热水瓶炸弹,扔到水里,他问了一个堵在每个人嘴边的问题——为什么要来这儿?

来这儿的目的就是有机会自己问这个问题,而不是假别人之口。写作时总会有一个揭开目的的时刻:当这种冲动——纳博科夫著名的“悸动”——引导一个人写作时,它就明白了。实际上有两个时刻,或者说可以这样理解,这个时刻有两个阶段。首先,当一个人意识到时,是的,有一本书——不管多模糊——不只是杂乱的笔记或不成形的想法。原则上,做到这一点应该很容易,如果发现要为此耗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走这么多弯路,遇到这么多阻碍和考验(有个声音一直在轻声款款或大声疾呼“快停下!”)就会令人沮丧。但此时,当你意识到有一本书,即便它只是个完全没有希望得到评论界赏识或是市场大卖的小册子时,你也预见到所有那些弯路都不可避免,或者说,根本就不是弯路(整个旅程就是一条弯路)。从这一刻起——卡夫卡所说的肯定会来临的时刻,就没有回头路,尽管有挫折,却也渐行渐顺。那一个时刻来临时,并非这本书终结之日——那更应该被视作上一个阶段的终结——而是出版之后某个时刻。当你再看到它(很奇怪,书的清样往往保留了它梦想中的光华,而不是它实际的样子)时,那时你可以明明白白看到那些伟大的希望与期待,你最深层的愿望,变得一点都不隐蔽,甚至会想到生活以及根据单单一个梦就写一本书是多么荒谬,有无数的梦也有无数的书要写——或者按照前面提到的,有更多的延伸(更多的房间)要建构,更多的啤酒要喝,更多的炸弹要爆炸。你会想,还不如找一部别的电影来总结,比如《血染雪山堡》,或者写一本不同的书,也许是关于网球的。那里没有“房间”,或者至少这一个,这一个房间,不是吗?于是再次出发,试图寻找下一个目标。

既然我们已经走到这里,既然我们仍然在“房间”的入口,甚至能趁三个人喘息之时溜进去,也许我应该说出我最想要的——我最深层的愿望是——这本书。简单说就是:成功。成功的意思是,巨大的成功。如果它出版了,如果有人会出版为这样一部并不大众化的电影所写的总结,那这比约翰·格里森姆(John Grisham)(57)能想到的成功还要伟大。正如你所看到的,那个愿望被满足了。随着最初的愿望升级更新,我现在也在考虑,这个总结其实是总结的反义,它有一些商业上的吸引力——当然是以小众化的方式——应该会受到评论界的关注,说不定还能得个奖呢。

教授往水洼里扔了几块炸弹的碎片,再把另一些碎片扔到另一个水洼里。有很多碎片——这个炸弹比它一开始看起来的样子要复杂得多——但也有很多水。电话不再响了。又传来鸟鸣和水滴声。声音不清晰,好像那鸟是水陆两栖,有一部分仍然是鱼类,那声音像是来自史前生物,那时还没有人类,没有人听,上帝与进化之间没有区别,达尔文自己也许也只是条游泳的鱼,试着用翅膀呼吸或者用鳃飞翔。三个人坐在那里,摄影机拉回来,进入“区”,照着浸在水里的地面。(没有人类进入“房间”——只有摄影机在我们面前实现了他最深层的愿望。)他们已被旅途、扭打,被混合的失望与觉醒,被信念、希望与信任之间模糊的区分,被他们学到或没学到的那些东西的复杂的质朴,被不知道进化这一课是否已经结束搞得精疲力竭。曾经阴暗冰冷的光线慢慢变得温暖明亮,然后又慢慢褪色,再一次冰冷阴暗。潜行者说了他在一开始说的话:这里多么安静啊。你能感受到吗?它不是,我们才是。他奇怪为什么他不跟老婆孩子——猴子——一起住在这里,在这里没有别人,没有人能伤害他们。是因为他不想吗?也许“区”终究无法达到他的期望,也许就像菲茨杰拉德说盖茨比的那样,一个巨大的有生命力的幻象?一声闷雷,还有看不见的闪电。下雨了:内部的雨,雨知道如何在“房间”里表现。“房间”里的阵雨,一开始很小,落在我们与坐着的三人之间。接着越下越大,从阵雨变成了暴雨,在我们与他们之间漫延成洪水。尽管,雨只想成为它自己,但光与雨仍然夹杂在一起。任何此类的愿望在很久以前就蒸发掉了,但就像黑夜之后一定是白昼,它也终将会回来。雨下个不停,教授又从炸弹上拆出更多碎片——已经没有威胁了——扔到粼粼的水里。暴雨很快又变成阵雨——小雨,雨丝——停了,只有滴滴答答的声音,他们仍然坐在那里。教授把最后一块碎片扔到泛着涟漪的水面。滴答、滴答。我们能看到一部分炸弹,不再成为炸弹的炸弹,落在水底,还有先前看见过的枪和注射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