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18/22页)

《放逐》的结尾用一个镜头呼应了开头:一株杏仁树,一辆车飞驰而过。但与开头又有一些不同,镜头转向旁边的几个农妇——像是从布勒哲尔(63)的画里走出来(心照不宣的是她们也像从塔可夫斯基的电影里走出来,仅一步之遥)。突然,我们就进入了另一部电影。好像我们刚才看的那部影片是完全不同的。

这种令人迷惑地转移到另一部电影的巧妙手法,让我想起我知道但并未意识到的关于塔可夫斯基的事。像所有伟大的电影人一样,他令你深深地沉浸在他的世界中,那个从未在你身边存在的世界——除非是故意,就像戈达尔在《轻蔑》(Le Mépris)结尾处——那个银幕上的世界在银幕之外消失无踪。最好的导演们都颠倒了科利奥兰纳斯(64)的断言:世界在别处。不,在银幕之外的世界只是我们看到的世界的延续。不管在哪一面都是如出一辙。我们不是在电影里;我们在世界里。或者,没有别的只有电影;只有“区”。

难怪妻子会以为他们一直在这里,狂饮烂醉,或是嗑迷幻药,一塌糊涂对幸存者来说——没有肝肾衰竭、精神错乱——也是一种成功。他们看起来都一团糟:衣服皱皱巴巴,满身污迹,湿漉漉的,但并不是鲍里斯·米哈伊洛夫(65)式——不过是酒过三巡而已。如果她不了解她的丈夫……哦,不管是为了什么,他们这么做一点都不明智。或许他们是聪明死了,如果我们说的越聪明意味着越悲伤,而越悲伤意味着越潮湿。智慧很少在表面显露出来;它永远不知道自己呈现在人类的外表上是什么样子。

但是等等——有什么不一样。他们带了一只狗。在我们看来,这只狗是他们曾经到过所说的那个地方的唯一证据,是那个叫作“区”的地方存在的证据。就像柯勒律治笔下的玫瑰,你梦中在天堂出现的事物(我在别的毫无关联的背景下提过这句)醒来后发现就在床头。潜行者在喂狗。并不是什么都没变,但当你外出一圈回来时总是这样。即使你回来的这个地方已经认不出来,实际也没什么变化。孤独的汽笛声依然回响,没有变得更孤独。鲁格尔还在抽着烟,酒吧还是有点乱。闪烁的灯管,不用说,还在闪。妻子走进酒吧,既像一个面对三名歹徒的本地治安官,又像一个严厉的母亲,逮住青春期的儿子在跟伙伴喝酒。他们在喝酒,我们现在可以看到:他们每人一杯啤酒,谁能指责他们?没人能指责他们在经历这么多波折以后喝点啤酒——即使还不清楚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她问关于狗的事,扑通一声坐到长凳上。你们俩谁想要狗吗?他们都不想。作家家里已经有五条狗——看起来挺多,不过也许他有个大房子,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那么你喜欢狗喽,是不是,她说。好事(好像喜欢狗只是一件好事)。*

*如果她问我,我会立刻说是的。我喜欢养狗。不过事实是,我和妻子没有养过狗,尽管我们想过要养一条,并为此琢磨了很久,有五年的时间几乎没讨论别的,最后决定也许我们不适合养狗。这条狗——比那些特种犬都更像是一条狗——让我想起我确实想养狗,浏览狗狗网站,甚至已经为我们的狗起好了名字:猴子,用潜行者女儿的名字来命名,尽管这对一条狗来说可能会带来困扰,就像给它取名叫猫咪或者小鱼一样。但是——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一直在反反复复——我们也知道为什么我们没养狗,因为我们唯一想要的狗是多蒂,我们朋友的杂种小猎狗。那也是我深层的愿望:我朋友突然说,“这么多年来,咱们关系这么好,我们决定把多蒂送给你,尽管猎狗需要宽敞的室外活动空间而你甚至连个花园都没有,它会想我们的,肯特郡却这么糟糕,它可能在这儿滴水不进活不过两周。”

于是,妻子说,我们走吗?

黑狗轻快地跑出酒吧,后面跟着潜行者和妻子。(是否有可能潜行者已经进过“房间”,而他最深层的愿望是有一只狗?)作家和教授——在社会主义社会,没法比他俩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更脏——看着他们离开:潜行者、妻子、狗,还有猴子——他们的孩子。作家抽着烟,以一种文艺的方式透过烟雾斜觑着,好像明白了什么,一些他可能会写进书里的事:空荡荡的酒吧,也许根本没开门,有一张桌子……

从这里开始,我们进入了与电影中其他地方都不匹配的温情。我们能够相信对于“人类生来是为了创造艺术”理论的修订:电影被创造出来,所以塔可夫斯基能够创造《潜行者》,我们欠卢米埃尔兄弟一个大大的人情,因为他们让这部电影成为可能。

回到色彩的世界,镜头转向女儿猴子的侧面特写,裹着金色和棕色的头巾,闪过模糊的树的影子,还带着那条狗。所以,色彩不是“区”的专属。有什么像雪一样的东西——雨夹雪、冻雨——落下来。像开头他们进入“区”之前一样,鬼魅般的电子乐响起。我们还是只能看见她的头摇摆着,但视线没有跟得那么紧了,可以看到她穿过更多的景物,被雪或灰白色的灰烬覆盖着。湖或是河呈现出丑陋的灰色。镜头拉回来,我们看到猴子并不是在走路;她正在父亲肩头,而景色虽然荒凉,却也有一种荒凉之美。他们穿过荒野,潜行者、妻子和孩子,还有狗。在大江健三郎的故事里,“向导”(潜行者)、一位来用餐的客人、重人先生,评论“(这个)场景里狗的出色表现”。重人太太不同意:“狗表现好只是个巧合,除了像莱西(66)或者任丁丁(67)那样的超级明星狗。即便是它们的表演,也不是靠真实的感觉,因为它们的角色都差不多。”她的话印证了贝拉·巴拉兹(Béla Balázs)(68)的观点,只有“植物和动物不听导演的指挥”。如果他们是对的,那跟塔可夫斯基对他的人类演员的要求也差不多。多纳塔斯·巴尼奥尼斯——《飞向太空》里的克里斯——对于导演缺乏对心理动机的兴趣感到很不舒服,他对演员们有确切的要求,比如走几步,或者保持几秒安静。对巴尼奥尼斯而言,这不是表演,只是“做动作”,或是“数一二三”。狗不会数数,但这也足够符合他的要求了,就像导演在鲁多(69)游戏棋盘上的棋子,尾巴摇摇晃晃,紧紧地跟在潜行者和妻儿的身后。*有人猜测,如果这只狗曾经误入“房间”,那它应该想要继续它的生活,无忧无虑的狗狗生活。或者并非如此。也许它在“区”里很孤独,无意中进入“房间”,尽管它不知道那个房间是“房间”,而它最深层的愿望——被一个好人家或是好人收养,带回家——就实现了。(更离奇一点,猜想也许它最深层的愿望是当个明星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