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17/22页)

“一切经历过时间都回归永恒。”乌纳穆诺写道,“生命的画面在我们面前像电影一样展开,而在时间的另一面,电影是不可分割的。”几条好奇的鱼游向拆散的炸弹,看看是否是食物。一卷黑色的胶片,像墨一样黑,带着几绺血痕——鱼的血?——在水面展开,火车疾驰的声音,混杂着拉威尔(58)的《波莱罗舞曲》(Boléro)——它在电影史上的地位与宝黛丽(Bo Derek)和达德利·摩尔(Dudley Moore)的《十全十美》(10.)(59)密不可分。并不是说宝黛丽在某人的脑海里,当然也不在鱼的脑海里,火车的震动让水面波纹连连,裹挟着废弃的炸弹和好奇的鱼儿,黑色的胶片荡漾在水中,震颤着炸弹、鱼、水和屏幕。

影片似乎是到了尾声,但这并非结局。我们回到酒吧,在酒吧里,透过肮脏的门朝外看——不管这是过了多久,它还没被清洗过,他们不是在忙着想宝黛丽,而是在沉湎于生命中那些在“区”里度过的时光——尽管这不是他们想要的。酒吧的门开了。穿过那工业污染的河流,可以看到发电站,看起来灰蒙蒙一片,因为——是的,我们又回到了黑白的世界,不是在“区”的世界里。火车的噪音。门外是潜行者的妻子,裹在羊皮大衣里,还带着他们的女儿——猴子。妻子踏上台阶走进酒馆——他们在那里,那三个人。鲁格尔,那个寡言的酒保,也在那里,他是第一个看见她的。哎呀。他们回来了,尽管我们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来的。潜行者一直对他们说,没有回来的路,但是,依照那些学到或没学到的经验,除了回来,无路可去。*

*这可以看作是安德烈·萨金赛夫(Andrei Zvyagint-sev)(60)的《回归》(The Return)和《放逐》(The Banish-ment)的教科书。《回归》(2003年)一开场就是惊人的一幕,几个男孩从高高的灯塔上跳进深水。伊万,一对兄弟里的弟弟,不敢跳下去,于是他的哥哥安德烈和其他人把他留在原地发抖、羞愧。第二天,母亲告诉他们,离家十二年的父亲回来了。扮演父亲的是康斯坦丁·拉朗尼柯(Konstanin Lavronenko)[他看起来像俄罗斯的乔治·克鲁尼和何塞·穆里尼奥(JoséMourinho)混合体],他显然是混黑道的。三个人,父亲和两个儿子,开始了一场旅行,但更像是盗版的俄罗斯式爱丁堡公爵奖(61),而并非单纯的度假。父亲是严厉的教官;他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学会了如何在俄罗斯监狱系统的残酷世界中生存。他欺凌恐吓两个儿子,一开始看起来就像是对他们硬汉气质的测试。父亲想要取回埋藏的赃物或是别的什么,经过无数次挫折考验,他们来到一个遥远的岛上——船的发动机坏了,父亲让男孩们划桨——那里被另一座老朽的灯塔所统治。伊万爬上塔,凶狠的父亲跟在他后面,坠塔身亡。最后,凭着父亲在旅途中教给他们的技能,两个男孩回到家中,留下父亲的尸体与船一起沉没。

《回归》被称作对“区”——的延伸——的回归,对塔可夫斯基发掘的电影空间或电影视觉的回归。(就连一开场男孩们玩耍打闹的废弃建筑也像在“区”里;还有在岛上有一片青葱的草地,中间耸立着废弃的小屋。)塔可夫斯基赠予后代们一种对电影和空间视觉潜力的感觉。但他是个严厉的教官。如果你想追随他的榜样,你也必须要杀死他。一旦杀死了前人,你就能在新的未知电影天地里拥有自己的道路。我对这个解读道歉——一部分像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62),一部分像曲解的精神分析学——但是你明白我的意思。

问题是——在萨金赛夫的下一步电影里,明显可以看出——他并没有杀死父亲,没有放下前人的沉重包袱。或者,在《回归》里杀死了他,又用一部《放逐》(2007年)来赎罪。开始的几个镜头里,就有三个让人依次想起,《乡愁》(车驶过地平线,时隐时现)、《潜行者》(荒凉的工业区,货运火车)和《飞向太空》(车飞驰向城市的深渊)。接着就很难不看到塔可夫斯基的影子:孩子们翻着书,或是盯着橘色的火焰(在壁炉里);巴赫;莱昂纳多[孩子们玩的《天使报喜》(The Annunciation)拼图]。还有明显来自塔可夫斯基遗产的是,当母亲和妻子——维拉,喝了一口酒,把杯子放到桌上时,我们开始期待她能用意念让杯子在桌上滑动。她怀孕了,但孩子不是她丈夫的(又是拉朗尼柯,从死亡中回魂,或者也可以看作,从《回归》中回归);它——这部电影——是塔可夫斯基式的。发生这一切的房子坐落在美丽荒凉的风景中,比《镜子》中更丰饶,充满童年的记忆。“为什么没有小溪?”小男孩基尔问父亲拉朗尼柯。因为,我发现自己在轻声回应,安德鲁叔叔把它用完了。“你见过(比如,安德鲁叔叔的)小溪(的影像)吗?”基尔又问。“我什么都没看见。”拉朗尼柯说。这句话像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最后,不用说也能想到,雨水汇聚成溪,成了像“区”里一样的水流。除了对塔可夫斯基的眷恋,《放逐》还有更多的内容。毫无疑问,我对自己指责萨金赛夫感到内疚:我对《潜行者》过于沉迷,以致眼中只有塔可夫斯基,我沉浸在他看世界的视角中,以致把这当作了世界。当然,就像他们所说的,塔可夫斯基并不是唯一一个作品被引用的导演,但他的影响力是统治级的,我想不到还有哪部电影如此——几乎自我牺牲地切合塔氏的主题——受到别的导演作品的统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