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0/22页)

*一个慷慨的提议,让我想起我妈曾经代表我爸出的一个主意。六年级时,因为在学校里不太走运,我没有朋友跟我一起去酒吧玩。我妈说,我爸可以跟我一起出去喝一杯,我知道这主意对他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出去意味着要花钱,他最恨这一点,而且他也一点都不喜欢去酒吧。

火车鸣笛。潜行者的妻子朝墙走去,她坐下来,转向镜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时刻。点着烟,她立刻陷入痛苦的回忆。现在我们知道了,那羊皮外套,还有她的头发,肯定浸满了烟味。不仅如此:我讨厌一切与找烟、点烟和吸烟有关的动作。

她的家庭反对她的婚姻,她说。每个邻居都嘲笑他。她点着烟,甩了甩火柴,灭了火。我讨厌那气味,熄灭的火柴的气味,就像我讨厌烟味一样,我也讨厌这场景——厨师的旁边没有点火装置——卷曲的黑乎乎的火柴。有门在吱吱嘎嘎,有水龙头在滴滴答答,或是什么在漏水,这些都透露出这是个家常的场景。他曾是个潜行者,一个永远的囚犯。她了解他这一点,也知道他有一个什么样的孩子。但是当他说跟我走时,她跟从了,像一个信徒。她从不后悔,即便有这些苦痛、屈辱和酸楚相随。

塔可夫斯基认为,妻子对爱与奉献的表达是“最后的奇迹”,是电影的中心,它的终极教训:“换句话说,人类之爱就是——奇迹般的——证据,反驳这世界没有希望的断论。这是我们共同的正面的财富。”正如菲利普·拉金(Philip Larkin)发现他“太自私,吝啬于爱,懒得去爱”时所说:“学习爱是有用的。”作为一个教训,它——就像在《雕刻时光》里——对银幕上发生的一切的复杂性评判失之公允,但倒是与奥尔加·苏霍娃(Olga Surkova)对塔可夫斯基的第二任妻子拉丽莎的评价相一致,“一位俄罗斯天使,守护被迫害的俄国艺术家”。*拉丽莎相信,她是“他汲水的甘泉”。

*塔可夫斯基曾经打算过将潜行者和他的妻子作为自己对被迫害的奉献的感觉的替身——这个想法似乎特别有可能,鉴于他想让拉丽莎演这个角色,但被雷贝格劝阻了。他成功地游说了爱丽莎·弗兰迪克。最初,她面对镜头的独白是打算安排在影片一开始;直到拍摄到第三版,塔可夫斯基才决定放到这里,作为尾声。

塔可夫斯基也许将自己视作潜行者——一个被迫害的殉道者,带我们来一场“区”之旅,在那里,一切真相最终都将被揭晓——他也明确了目的。在对患了绝症的美工设计师拉施特·萨夫林的一次访谈中,曾经有一段尖锐的对话,当被问及“区”,回忆他与塔可夫斯基共事、生活、谈话的时候,他说:“那是与你最深层的自我相处……在那里,你可以与深不可测的人和事对话。”采访者请他解释清楚。他是指……“是的,是与上帝对话。当安德烈不在了的时候,我也失去了能与之讨论最重要事情的人。那个‘房间’消失了。”“所以,他是你的‘房间’?”采访者问。“是的。”

当然,在电影里,妻子没有嫁给一位世界闻名的大导演,在喊过“开拍!”的人中最受尊敬的一位电影人,她嫁给了一个拿毛衣当睡衣的潜行者。

即便经历如此多的苦痛,她仍然无悔于自己的选择。实际上,没有这些痛苦也不会变得更好,因为也没有了任何欢乐。没有痛苦,就没有任何希望。嗯。除了欢乐战胜了希望,至少在很短的时期里。这不仅仅是因为如果你很快乐,你也就不需要希望。当你快乐时,希望,像其他一些重大的议题一样——正如索洛尼岑在《飞向太空》中的角色萨托瑞斯所说——变得没有意义。这是可能的,尤其是在加利福尼亚,生活可以没有希望却满溢快乐。在其他地方,希望坚持而耐久,乐于在一旁等待——等待事情再度变糟,等待快乐成为过去时。而对于“区”,潜行者也许对妻子说的没错;也许那里对她不会奏效。她依附于希望,依附于“区”,他猜测,让那些失去一切希望的人通过。生活是一坨狗屎。你需要忍耐它。你希望,即便你根本不相信希望。经历过苦痛的人们说,他们从不放弃希望,从不停止希望。但是希望是折磨之源,同时也是灵感。佛陀不就劝诫勿持希望?希望不就是轮回的折磨之一,而我们应该从轮回中解脱自己?另外,“区”——至少是这次远行的证据——并不是希望之地,甚至于在那里,希望与世相隔。从这个意义上讲,她已经在那里,在“区”里了。

猴子——露出侧脸,彩色的——仍然戴着富有秋天气息的金褐色头巾,读着书。像人们曾经在书还没有多到成为负担和妨碍,还没有kindle阅读器的时候读书的样子。烟雾缭绕。很美的烟,熏香。飘浮的花瓣。热闹的鸟鸣啾啾:那是“区”的声音,“区”的花瓣。但是也有铁轨和码头的号角呜咽——“区”里听不到这样的声音,那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我们正在这里,正在悬崖峭壁,任何艺术形式救赎的时刻。它无法与先前的情节割裂,它属于整部电影。但是说到“救赎”,我的意思并不仅仅指在这部电影的背景中。它救赎每一处无意义的淤血,每一场浪费的特效,所有以前和今后拍的电影里的愚蠢之处。好吧,你认为,一切都值得。就像我们已经在《潜行者》里见过数次,没有哪个符号与发生的事相关。镜头只是忠实反映发生了什么。它从桌面向下走,掠过一个杯子,里面盛着看起来像苏联可口可乐的东西。一对空的不透明的杯子。猴子放下书,好像在回忆她刚刚读过的内容——画外音让我们相信,那是一首费奥多尔·丘特切夫(Fyodor Tyutchev)(71)的情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