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8/22页)

*布列松:“摄影意味着遇见。在不期而遇中没有什么不是被你秘密期待着的。”

“黑暗在水滴声中蔓延,那是神秘的地下雨……从头顶的废墟落下。我们穿过雨中,沿着一条干燥的小道爬了大约五十码,下面是一个安放重型机械的区域。我们在小道的尽头停下来,这里有一条格栅爬梯,底端淹没在洪水中。这时我们已经走入废墟深处,但实际上距离主制冷装备只有短短的距离……这地方看起来像一个陷阱,像地狱一样危险。”

这一段读起来就像从作家在从“区”返回后写的书里摘录的一样:畅销书《区》,根据他与潜行者的真实历险故事改编。实际上,它取自威廉·朗格维舍(William Langewiesche)(30)在“9·11”袭击之后所写的《美国之地》(American Ground),描述了“世贸大楼的坍塌”。我再一次被电影的深度和它对事件——无论是现实中还是文化上——的包容所折服。

作家看到了什么东西——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什么可怕的东西。有扇门,他喊道。潜行者在后面让他打开门。就像我们在学校时常说的那样,作家堵住门。不管门后有什么——另一扇地下之门——都不会令人愉快。他拔出枪。可怕的错误。端起枪,他的命运就已注定。潜行者让他把枪收起来:还记得那些坦克吗!作家停下来。也许他是在回忆那些美国科幻电影里外太空怪兽出现的片段——“子弹弹了回来!”——那些怪兽往往是俄国人充满敌意的象征,作家也是其中一分子(所以实际上他是他自己最可怕的敌人)。作家扔掉了枪,打开门。那是一间贮满水的内室——就像《海神号历险记》(The Poseidon Adventure)(31)里的场景,不过地点换成了库尔斯克,那艘在劫难逃的潜水艇(32)。不是陈腐的积水。那水看起来又冷又脏(好像洗过全世界最脏的盘子),说不定还有放射性。作家仍然走下梯子,水淹到胸。他已经见惯了“区”中湿漉漉的状况,甚至都没脱外套,将其举过头顶。他已经湿透了。教授跟在后面,但潜行者现在有些担心,他问教授有没有那种东西。那种东西?比如枪?没有,只有一剂以防万一的毒药,他说着,也浸入水中,把他钟爱的背包举过头顶,就像美国士兵举着M16步枪涉过越南雨季涨水的河流。“你是来送死的吗?”潜行者问。教授没有回答;他专心跋涉着。他也已经湿透了。如果这是打水仗比赛,那他俩谁都赢不了。他们都已经经过了“区”的洗礼。潜行者跟在后面,把作家丢弃的枪轻轻推进水里,它将在此成为无害的象征。接着他又朝作家喊话;作家不情愿成为领头羊,但无力阻止,此刻已经到了一间沙丘起伏的巨大房间。就像瓦尔特·德·玛丽亚(Walter De Maria)(33)的《纽约土壤屋》(New York Earth Room),只不过是由沙子构成,而且大得多。一枚潜行者扔出去的螺母骨碌碌从沙丘上滚下来。作家和潜行者伏在沙丘上寻找隐蔽处。作家看起来很茫然,不知身处何方。一道闪光令人炫目。一只鸟拍打着翅膀飞过,穿过沙地深处,还未降落,便消失了,这不是电脑三维动画(没有电脑三维动画的时候)。又一只鸟旋即出现,却没有消失,而是像一只普通的鸟儿一样落地。这就是你的“区”:彻底的奇异,同时又彻底的平常。*

*蒂尔达·斯文顿(Tilda Swinton)所饰演的角色——白色假发、白框墨镜、白色牛仔帽、白色风衣——在吉姆·贾木许(Jim Jarmusch)(34)那部空洞的《控制的极限》(The Limits of Control)中提到了这个片段。据说这来自80年代她在牛津读书时的亲身经历:“我看了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有一幅这样的画面——一只鸟飞过沙丘之屋。其实我经常做那样的梦,也许从十岁以后就开始了。在看了电影以后,梦不再出现,但有一个想法冒了出来,原来别人也有同样的梦境,还拍进了电影。这的确启发了我与电影的渊源:它是无意识的。

这不是一段一见钟情式的经历:我第一次看《潜行者》时还有一点无聊,完全没有动容。我没有被电影征服(有点愚蠢地说,我完全没想到,三十年后我要写一本关于它的书),但这是一段挥之不去的记忆。有关它的一些东西始终萦绕于心。那时我住在帕特尼,一天,我和当时的女友一起在里士满公园散步。时值秋日,一只鸟掠过斜坡,向树丛飞去,它拍打着翅膀,奇妙得像极了第二只飞过沙丘之屋的鸟。我立刻想要再看一遍这部电影,从此以后,想要再看一遍——一遍又一遍——的欲望从未干涸。*直到现在。经过这一次观影马拉松,我恐怕再也不想看它了;从今往后,我将永远将它埋葬。至于那只消失的鸟,我如今觉得它如果没有消失也许更好,如果它只是一只普通的飞翔的鸟儿,而不是魔术般消失的鸟。实际上,我对于“区”中明显的非现实成分并不在意——比如对作家喊“停下来”的那个声音。我深信“区”的神秘和魔力,因而没有必要显示更多的非自然或非正常的现象——不过,也许没有像消失的鸟儿那样的片段,就无法展现“区”的神奇。对了,还有大地的涟漪——我总是希望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