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索诺拉沙漠 1976(第14/19页)
1月28日
要是在圣特雷萨碰到阿尔韦托,我们该怎么办?
1月29日
我们也有收获:一个还在任教的老师说认识塞萨雷亚。她们1936年就认识了,当时我们的这位采访对象年仅二十岁。那时她刚参加工作,塞萨雷亚在那所学校才干了几个月,她们自然而然就成了朋友。她不知道斗牛士或者其他什么男人的故事,塞萨雷亚辞职时有些不解,但最后觉得大概是自己的朋友太特立独行了吧。
塞萨雷亚又消失了一段时间:大约几个月或者一年。可是,一天早晨,这位老师在学校外看到了她,她们仍然是好朋友。那时塞萨雷亚是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这位老师当她是个老处女,不过现在后悔这件事。塞萨雷亚先是在圣特雷萨的罐头厂找了份工作。她住在鲁文·达里奥大街上的一间屋里,当时那里算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小区了,很不安全,或者至少不适合一个女子居住。她知道塞萨雷亚是个诗人吗?不知道。她们一起在学校工作时,她经常看到塞萨雷亚坐在空教室里,在一本随身带的厚厚的黑皮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她以为那是日记。塞萨雷亚在罐头厂工作期间,她们经常在圣特雷萨的城中心碰面去看电影或者买东西。她如果迟到了,总是看见塞萨雷亚在一本黑皮本上写东西,跟以前的那本差不多,不过略小一些,有点像祈祷书,朋友纤细的书法笔迹像昆虫足迹般在本子上流过。塞萨雷亚从不给她读一句。有一次她问起在写什么,塞萨雷亚说在写一个希腊女人。这个希腊女人的名字叫希帕蒂娅。后来这个老师在百科全书里查了下这个名字,知道希帕蒂娅是亚历山大的一个哲学家,公元415年被基督徒杀害。她忽然想到,也许是冲动之下,塞萨雷亚自比希帕蒂娅。她再没有向塞萨雷亚问过别的什么,或许即便问了,现在也已经忘了。
我们想了解塞萨雷亚是否经常读书,老师还能想起什么书名。事实上她读了很多书,但老师想不起一本塞萨雷亚从图书馆借的书以及随身带的书的名字。塞萨雷亚在罐头厂从早上八点工作到下午六点,所以,她好像没有多少时间看书,但这位老师想像她是偷借睡觉的时间看书的。后来罐头厂倒闭,有一度塞萨雷亚又失业了。这是1945年左右。一天晚上,看完电影,老师跟塞萨雷亚一起去她住的房间。这时老师已经结婚,不常见到塞萨雷亚。她们以前只去过一回鲁文·达里奥大街的房间。老师的丈夫虽然是个天大的好人,但不乐意她跟塞萨雷亚的关系这么密切。那时,鲁文·达里奥大街简直就像一条臭水沟,圣特雷萨所有的垃圾都在这里过水。有几个酒吧,每周至少有一场恶战以鲜血告终。出租房里住满了失业工人或者刚迁移到城市的农民,没有几个孩子上学受教育。老师了解这个情况是因为塞萨雷亚本人曾带着几个孩子报名上学。那儿还住着一些妓女和皮条客。这条街不适合一个本分优雅的女人(也许就是因为塞萨雷亚住在这里,老师的丈夫才反对与她交往)生活,老师没有意识到这点的话,那是因为她第一次去那里是在结婚之前,用她自己的话说,那时还很天真无邪。
可是第二次去拜访就不同了。鲁文·达里奥大街上的贫穷荒凉像死亡的威胁般让她震撼。塞萨雷亚的房间非常洁净,不出人们对一位曾经教过书的老师房间的预期,可是从中散发出来的某种东西却让她心里沉甸甸的。这个房间成为她和朋友之间几乎无法逾越的距离的痛苦障碍。不是房间肮脏或味道难闻(像贝拉诺猜想的那样),也不是塞萨雷亚的贫穷超过了斯文的极限,也并非鲁文·达里奥大街的肮脏蔓延进每个角落,而是某种更加微妙的东西,好像现实在那个不为人知的房间遭到了扭曲,甚或更糟,好像有人(除了塞萨雷亚还会有谁?)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地脱离了现实。而且,最糟糕的是,刻意对现实进行了扭曲。
老师到底看到什么了呢?她看见一张铁皮床,一张桌子上堆满了纸张,足有二十多本黑皮笔记本,摞成两堆。她发现横穿屋子的绳上没有挂几件衣服,有一张印第安式地毯,一个小小的煤油炉放在床头柜上,三本图书馆的书(她想不起书名了),一双平底鞋,几条从床底露出来的黑色长袜,墙角有一只皮箱,钉在门后的一根细杆上挂着一顶黑色草帽。还看到吃的东西:一块面包,一罐咖啡,一罐糖,一根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棒,塞萨雷亚还给了她,她没接受。她还看见了那把武器:一把带羊角把的折叠刀,刀面上刻着卡沃尔卡的字样。她问塞萨雷亚干吗收留一把刀时,她说自己处于死亡威胁之下,然后就笑了,据老师回忆,这笑声从房间的墙上和楼梯回荡过去,一直传到大街上,最后消失在那里。刹那间,老师觉得好像某种精心策划的寂静忽然降落在鲁文·达里奥街上:收音机关了,生命的喧闹声骤然哑了,只剩下塞萨雷亚的声音。这时老师看到或者想像中看见了钉在墙上的罐头厂的平面图。老师听着塞萨雷亚不徐不缓地告诉她这一切时(她以为这些话早已忘却,但现在却记得很清楚,甚至理解了,当然是现在理解了),她的眼睛被工厂平面图吸引过去,塞萨雷亚非常认真地画出了每个细节,其他部分还处于阴影或者模糊状态,边上还配有注释以示完整,但有时字迹难以辨认,有时全用大写字母,甚至加了惊叹号,好像塞萨雷亚在自己手绘的图画中看到了自己,或者看到了一直被忽视的侧面。这时老师只好很不情愿地在床沿上坐下,闭上眼睛听塞萨雷亚说。虽然她感觉越来越糟糕,还是鼓起勇气问塞萨雷亚为什么要画这幅平面图。塞萨雷亚说什么来日会用到,但这位老师自然想到塞萨雷亚把时间花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图画上,纯粹是因为生活太孤独了。塞萨雷亚既然提到了将来,老师为转移话题,问她到底指什么时代,这个时代什么时候会到来。塞萨雷亚说了个日期,大约在2600年的某个时候。2600年左右。后来,老师对这个随便出口的数字忍不住笑了,差不多是尽量压住的轻笑,几乎听不到,塞萨雷亚又笑了,不过这次雷鸣般的笑声只限于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