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索诺拉沙漠 1976(第15/19页)
从那一刻起,老师回忆说,塞萨雷亚房间的紧张气氛,或者想像中的紧张气氛悄然消退,最后彻底消弭。后来她就走了,过了两周后才看到塞萨雷亚。这次,塞萨雷亚告诉她打算离开圣特雷萨。她给老师送了件离别礼物,是一本黑皮笔记本,也许是那些笔记本中最薄的一本。你还留着它吗?贝拉诺问。没有,已经不在了。她丈夫读了后就扔了。或者就是没了。她现在住的房子已经不是原来的了,搬家过程中往往会有些小东西丢失。你读过那本笔记吗?贝拉诺问。她说读过。笔记本里写的大多是有关墨西哥教育制度的札记,有些很中肯,有些非常偏激。塞萨雷亚讨厌公众教育部长巴斯孔塞洛斯,但有时那种恨更像爱。里面还有一份全民扫盲计划,老师已经想不起来计划的内容了,因为太混乱,还附了些儿童、青春期、青年时期的阅读书目,如果随便挑剔一下,这些书目立刻显得自相矛盾了。比如,在第一个儿童阅读书目中列有《拉·封丹寓言》和《伊索寓言》。在第二个书目中拉·封丹又没了。第三份书单里有几种反映美国黑帮生活的通俗作品,还有一本书可能(虽然只是可能)适合青春期的少年,但绝不适合儿童阅读,这本书又在第四份书单里消失了,被一本中世纪故事集取代。所有的书单上都有史蒂文森的《金银岛》和马尔蒂的《黄金时代》,不过这位老师认为这两本书最适合青春期少年阅读。
此后,过了很长时间老师才得到塞萨雷亚的消息。过了多久?贝拉诺问。几年吧,老师说。有一天她终于又见到塞萨雷亚了。那是在圣特雷萨的一场宗教狂欢节上,当时整个城市充满了从全州各地赶来的小商小贩。
塞萨雷亚站在一家摊位后面卖草药。老师要直接从她身边经过,但由于是跟丈夫和另外一对夫妇在一起,她耻于打招呼。或许不是出于羞耻而是因为羞涩:她只是拿不准这个卖草药的女人是不是自己的老朋友。塞萨雷亚也认不出老师了。她坐在桌子后面,其实就是一块撑在四只木箱上的方板,正跟一个女人谈打折的事儿呢。她的外形也变了:现在胖多了,而且是巨型的那种胖,老师没看出她的黑发中有一绺灰丝。她的眼圈周围出现了很多皱纹,下面有许多深深的圈道。好像她赶到圣特雷萨、赶到圣特雷萨的狂欢节花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
第二天老师一个人回去了一趟,又看见塞萨雷亚了。她站在那里,显得比老师记忆中的样子还要高一些。她足有三百磅重,穿一件刚到膝盖的灰裙子,这副穿着更加突出了她的肥胖。她裸露的胳膊像根小木头。她的脖子已经完全消失在巨大的双下巴后面,但脑袋依然是塞萨雷亚式的高贵:很大,角骨峥嵘,头颅呈弧形,前额宽阔而光滑。这次老师向她走去,说了声早上好。塞萨雷亚望着她,已经认不出来,或者假装认不出。是我啊,老师说,你的朋友弗洛拉·卡斯塔涅达。听到这个名字后,塞萨雷亚皱了下眉头站起来。她绕过放草药的案板向老师靠过来,她好像有些近视。她把双手(照老师说是双爪)搭在老师的肩膀上,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老师的脸。噢,塞萨雷亚,你的记忆力太可怕了,老师说,说点什么吧。直到这时塞萨雷亚才笑了(照老师说,笑得很傻),说当然,怎么会忘了她呢。她们聊了会儿,两个人坐在桌案后面,老师坐在一把折叠木椅上,塞萨雷亚坐在一只箱子上,那样子好像两个人共同守着这个小小的草药摊。但是,老师很快就意识到彼此无话可说,她告诉塞萨雷亚自己已经有了三个孩子,还在学校工作,然后又聊了些圣特雷萨发生的无关紧要的事情。后来,她考虑问问塞萨雷亚是否结婚了,有没有孩子,最终没有问出口,因为自己亲眼可以证实塞萨雷亚既没结婚也没孩子,所以就只问了她住哪儿,塞萨雷亚说有时住维拉维西奥萨,有时住埃尔帕里托。老师知道维拉维西奥萨在哪儿,但从来没有去过,而埃尔帕里托却是第一次听说。她问这个小镇在哪里,塞萨雷亚说在亚利桑那。这时老师笑了。她说自己始终觉得塞萨雷亚最后还是会生活在美国。就说了这些。后来她们就分手了。第二天,老师没有再去市场,她琢磨了半天不知道请塞萨雷亚来吃午饭是否适合。她跟丈夫商量了一下,他们还因此吵了一架,她赢了。第三天,她早早就去市场,可是到那儿后发现塞萨雷亚的摊位已经被一个卖手帕的女人占了。老师从此再没见过她。
贝拉诺问她是不是觉得塞萨雷亚已经死了。也许吧,老师说。
就这样了。谈话结束后贝拉诺和利马沉思默想了好几个小时。我们在华雷斯宾馆开了两个房间。黄昏时,四个人齐聚利马和贝拉诺的房间,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贝拉诺说,首先应该去维拉维西奥萨,到那里后就可以决定是否返回墨西哥城还是继续去埃尔帕里托。去埃尔帕里托的问题是无法进入美国。为什么不能?鲁佩问。因为我是智利人,他说。他们也不会让我入境,鲁佩说,我不是智利人。加西亚·马德罗也进不去。我为什么不能?我问。你有护照吗?鲁佩说。除了贝拉诺,谁也没有。那天晚上鲁佩去看电影了。她回旅馆后说不想再回墨西哥城了。那你怎么办呢?贝拉诺问。要么在索诺拉生活,要么偷渡到美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