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索诺拉沙漠 1976(第9/19页)
那天晚上我们就投宿牧场。贝拉诺和利马睡在大屋(里面有很多张床,全都不适合人住),鲁佩和我待在车里。太阳一上来,我就醒了,然后在院子里撒了泡尿,看着第一波悄悄从沙漠上溜过去的淡黄(同时又发蓝)的晨光。我点上一根烟,又看了会儿地平线,呼吸了会儿新鲜空气。我看见远方似乎有一团尘土,接着又意识到那不过是一团低低的云。很低而且静止不动。奇怪的是好像听不到任何动物的声音。可是,每隔一阵,如果你留心的话,就会听到一只鸟的鸣叫声。我一转身,发现鲁佩正透过小车的一扇窗户望着我。她短短的黑发乱成一团,似乎比昨晚瘦了一些,她似乎正在发生着看不见的变化,似乎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漂亮。
我们一起走进屋子。在大屋里,我们看见利马、贝拉诺和奥蒂斯各自坐在皮质扶手椅里。年迈的斗牛士身上裹一条墨西哥披肩,他还睡着,脸上带着讶异的表情。鲁佩做咖啡的时候,我叫醒朋友们。贝拉诺伸了下懒腰,四肢关节咔咔作响。他说一定过了很长时间,因为他睡得太香了,接着他主动叫醒房东。吃早饭的时候,奥蒂斯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老朋友阿韦利亚内达了吗?贝拉诺问。没有,根本没有梦见他,奥蒂斯说,我梦见自己回到十岁的时候,全家从莫特雷伊迁往埃莫西约。在那个年月,这肯定是一次漫长的旅程了,利马说。很长,没错,奥蒂斯说,不过很开心啊。
1月11日
我们去了阿瓜普列塔,去了当地的公墓。先是从“美好人生”到特林切拉斯,然后又从特林切拉斯到新普埃布罗、圣安娜、圣伊格纳西奥、伊穆里斯、卡纳尼亚、阿瓜普列塔。亚利桑那边界近在咫尺。
边界那边就是道格拉斯,一个美国小镇,中间是海关和边界警局。在道格拉斯的另一边,向西北约四十英里处就是墓石镇,那里曾驻扎过最精锐的美国炮兵。我们在咖啡店吃饭时听到两个故事:一个揭示了墨西哥人对万物的价值观,另一个则揭示了美国人的价值观。其中一个故事的主人公是阿瓜普列塔人,另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则是墓石镇人。
讲故事的男子是个长着灰白头发的家伙,他的头部好像受过伤,他一离开咖啡店,一直听讲的一个男子就毫无缘由地大笑起来,好像需要花上几分钟的时间才能从听到的故事中品出点门道来。其实,这只是两个笑话。第一个笑话是说某监狱长和副手从狱中提出一个犯人,带着该犯人想走得远远地把他杀了。犯人心知肚明,所以多少有点听天由命。时值隆冬,天将黎明,犯人和刽子手都抱怨着这片沙漠的寒冷。但是,在某个时刻,犯人开始大笑起来,狱长说这鬼东西开心个什么,难道不知道自己马上要被处决、埋葬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了吗?他是不是头脑糊涂了呢?犯人说——这是笑话的关键处——他大笑是因为再过几分钟就不觉得冷了,而执法者却不得不走着回去。
另一个故事说的是处死瓜达卢佩·桑切斯上校,阿瓜普列塔的天才之子,面对行刑队时,请求吸最后一支雪茄。指挥官满足了他这个愿望。他拿到自己最后一根哈瓦纳牌雪茄。瓜达卢佩·桑切斯平静地、风度悠然地点燃烟,开始吸起来,品尝着香烟,望着初升的太阳(因为跟那个墓石镇故事的情景差不多,这个故事也发生在黎明,没准是同一天上午发生的呢,那是1912年5月15日),嘴里吐着烟圈,桑切斯上校显得如此放松,如此波澜不惊,如此沉着,烟灰粘在雪茄上没有掉落,也许上校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想亲自验证一番脉搏是否加快了,要看看自己的手最后会不会颤抖,会不会茫然失措,可是,他抽完了那支雪茄,烟灰仍然没有掉落。接着桑切斯上校扔掉烟把儿说,开始吧,悉听尊便。
故事的内容就是这样。
那个听故事的人打住笑声,贝拉诺大声问了他几个问题:这个去墓石镇外就刑的犯人是本镇人吗?要么只有狱长和他的副手是墓石镇人?瓜达卢佩上校是阿瓜普列塔人吗?行刑队的指挥官是阿瓜普列塔人吗?为什么他们要像条狗一般处决墓石镇的这个犯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了“我的上校”(原话如此)卢佩·桑切斯呢?咖啡店里每个人都望着他,但谁也不说话。利马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行了,伙计,咱们走吧。贝拉诺微笑地望着他,往柜台上放了几张钞票。后来我们又去公墓想看看佩佩的墓志铭,他可能是公牛用角抵死的,可能因为个儿太矮,剑法太笨,据说墓志铭是塞萨雷亚起草的,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有发现。阿瓜普列塔的公墓是我们所见最像迷宫的东西了,修墓老人,惟一知道每个死者所葬确切位置的人,休假外出或者请病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