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幸福属于哪一边?
在赫尔曼·黑塞《流浪者之歌》一个优美的篇章中,悉达多王子(他很快顿悟,成为佛祖)静静地坐在河边。他突然悟到,如果不再丈量时间,那么过去和未来便是永恒的——就像奔腾的河流,不只存在于他所看到的那一段,它也存在于它的发源之地和汇入海洋的尽头。还未流到此处的河流便是明天,它已存在于上游;已经流过的河流便是昨天,但它仍旧存在于别处,存在于下游。
沐浴着金色平静的落日余晖,我高坐在琅勃拉邦的普西山上。山下狭窄奔涌的南康河和宽阔雄伟的湄公河交汇,浪花四起,令人心潮澎湃。我不禁想到了佛祖的顿悟。裹挟着泥沙的河水汇合、交融,如生活一般(包括我的)由众多支流交汇而成。过去、现在、将来似乎已不分彼此:它们同时存在于昼夜不舍的流动中。五十五年转瞬即逝,如同这壮阔的大河向前奔流,汇入中国南海。我在这个星球上剩下的时间已在喜马拉雅山坡上涌出,跟随我一起上路,进入同一条轨道,直到最后一刻钟都已被设计好。如果我能坐在比那座山更高的地方,就能够见到河流上下游更多景致。这是否意味着我能窥见更多的过去和未来?
我孑然一身。当一个人远离人群,被大自然包围时,思绪便突破逻辑的界限,想象漫无边际。荒诞的念头在理性的边缘蠢蠢欲动。是的:也许我们所说的未来早已发生,只是我们鼠目寸光,尚未发现。因此,有人可以“解读”未来,就像我们眼中的星辰的光芒,早已在太空中旅行了几个世纪。也许神秘主义的秘密就在于脱离时间的维度——不再以我们观念中的年、时、秒来论时间。
老挝是令我的思绪停止漫游的理想国度,因此将我抛掷在时间之外。多年来,这个国家本身就处在时间之外。老挝没有海域,层峦叠嶂的高山是它与中国和越南的天然屏障,湄公河把它和泰国隔绝。没有来自邻国的侵略、战争和压迫,老挝一直沉浸在古老隐匿的生活节奏中。即使日历已经翻到了二十一世纪,老挝人的思维还停留在他们自己的时代,无意离开。
近年来,泰国建造了通往湄公河河岸的高速公路,并无数次建议老挝人在湄公河上建造大桥,联通泰国的公路系统,直接通到曼谷,这样游客就能带着资金前往老挝。但是老挝人一直持怀疑态度。“不用了,谢谢。我们不需要大桥。”每一次,他们都这样回复,“我们要以自己的方式生活。”
遗憾的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已逐渐衰落。并不是老挝人突然转变了思维,而是在这个时代,这个国家处在了几乎没有选择余地的十字路口:追随带有破坏性的现代化,或者坚持自我价值,继续遗世独立。别人早就替他们做好了选择。商人、银行家、国际组织的专家、联合国官员以及世界上半数的政府都热衷于不惜一切代价取得“发展”。他们不约而同地信奉一种使命,跟不久前来到越南的美国军官无异,将越共占据的村庄夷为平地,然后骄傲地说:“要救他们,就必须先摧毁他们。”
同样的事也在老挝发生:为了将他们从落后中解救,新一代物质主义和经济至上的传教士正在摧毁老挝。其中最狂热的是澳大利亚人。带着美好的愿望,澳洲政府在湄公河上建造了一座雄伟的大桥。老挝人没有为此付出一分钱——但是付出了他们最后的贞操。出于对新事物和现代化天生的质疑精神,他们称这座大桥为“艾滋大桥”。
老挝的内心属于过去,只是不凑巧地处在中南半岛的中心,不得不活在现代世界的暴力中,并为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为了支援越南南部的共产游击战,越南共产党开辟了老挝森林,就是后来著名的“胡志明小道”;为了封锁这条路线,1964年至1973年间,美国人秘密地向老挝投放炸弹,总数超过了二战期间在德国和欧洲被占区的投掷量:两百万吨。
即使是现今和平时期,由于地理位置的限制,老挝人也难以过上他们渴望的生活。他们被迫追逐“现代化”,充当中国和泰国之间的纽带。
然而,一踏上老挝的土壤,你就能感受到某种特殊的诗意。日子缓慢悠长,居民洋溢着安静甜美的气息,你在中南半岛其他地方都找不到这种感觉。法国人对他们统治的民族了如指掌,如他们所说:“越南人种植水稻,高棉人站着观望,老挝人聆听水稻生长。”
1972年春天,我第一次踏上老挝的土地。万象星座酒店狭小的阳台上,一位金发嬉皮女郎正在吸食大麻,浓烈的气味传到了楼梯上。见我向她走去,她轻声对我说话,仿佛在透露一个理解万事万物的秘密规律:“记住,老挝不是一个地方;它是一种心理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