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五章(第10/17页)
一天他在一个文学家64那儿用膳,这时正是耶稣受难周的斋期,吃的是素餐。
“您几时变得这么虔诚的?”他问。
“我们吃斋也是不得已,”文学家回答,“总得为人表率啊。”
“为人表率?”别林斯基问,气得脸色发白。“是做给那些仆人看吧?”他又说一遍,离开了座位。“您的仆人在哪里?我要告诉他们,他们受骗了。这种对弱者、对无知者的愚弄,这种助长愚昧的假仁假义,比任何公开的罪恶更坏,更不人道。您以为您是自由人吗?您与一切帝王、神父和剥削者不过是一丘之貉。再见,我不能为了愚弄人民吃斋,我不想为人表率!”
在那些已彻底德国化的俄国人中,有一个是我们大学的硕士,刚从柏林回来65;这位好好先生戴一副蓝眼镜,墨守成规,拘泥礼节,已被哲学和语文学弄得头脑迟钝,冥顽不灵,再也不能有所作为了。可是这个有些迂腐的书呆子偏爱高谈阔论。一次在那位恪守斋期、要为人表率的小说家的文学晚会上,硕士大放厥词,发表了一通冠冕堂皇、四平八稳的议论。别林斯基靠在墙角的躺椅上,我走过时,他一把拉住我的衣襟,说道:
“你听见这个混蛋在胡诌什么吗?我的舌头早已忍不住了,可是胸口有些痛,人又太多,我央求你行行好,捉弄他一下,给他点颜色看,想几句话挖苦他,反正这是你的拿手戏,来吧,替我出出气。”
我哈哈大笑,对他说,他怂恿我做这事,正如唆使哈巴狗去捉老鼠。我与这位先生可说素昧平生,而且几乎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晚会临近结束时,戴蓝眼镜的硕士大骂科利佐夫66抛弃了人民的服装,骂了一会儿忽然把话题一转,谈到了恰达耶夫的著名《书简》,他的话庸俗无聊,口气却那么妄自尊大,令人觉得好笑,最后他说道:
“不论怎样,我认为他的行为是卑鄙的,可耻的,这种人为我所不齿。”
有一个在场的人是熟知恰达耶夫的,这便是我。关于恰达耶夫,我以后还有不少话要讲,我始终爱他,尊敬他,也为他所爱,我不能对这种粗野的攻击置之不理。我严厉责问他,他是否认为,恰达耶夫写这文章是别有用心或者言不由衷的?
“完全不是。”硕士回答。
这就开始了不愉快的对话,我向他证明,把“卑鄙”、“可耻”这类形容词加在敢于直抒己见、并为此承受痛苦的人身上,这行为本身就是卑鄙可耻的。于是他向我大谈民族的统一,国家的团结,破坏这种团结便是犯罪,它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等等。
突然,别林斯基打断了我的话,从沙发上一跃而起,脸色像纸一样白,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道:
“事情很清楚,他们要当审判官和检察官,统治人民的思想……”于是他滔滔不绝说了下去。
他的话具有振奋人心的威力,在严厉的措辞中夹杂着匕首似的讥刺。
“瞧他们那副大义凛然的架势!鞭打——他们无动于衷,流放西伯利亚——他们无动于衷,可是一旦恰达耶夫触犯了他们的民族荣誉,他们就开口了:不准讲话!讲话就是大逆不道,奴隶从来没有资格讲话!在比较文明的国家,人们的感觉应该也比在科斯特罗马和卡卢加发达一些,为什么在那里倒不怕人讲话?”
“文明的国家里有监狱,”硕士说,露出一副无与伦比的得意神色,“监狱可以把亵渎全民族荣誉的疯子囚禁起来……这么做非常好。”
别林斯基挺直了身子,这时他像巨人一样,神色是可怕的,他把两手合抱在衰弱的胸前,逼视着硕士,用深沉的嗓音回答道:
“在更文明的国家中有断头台,它可以处死那些认为这么做非常好的人。”
说完这话,他已精疲力竭,倒在安乐椅上,不再作声。听到“断头台”,主人面色发白,客人目瞪口呆,大厅中一时鸦雀无声。硕士被弄得十分尴尬,但人的自尊心在这种时候偏偏不肯善罢甘休。屠格涅夫劝人在卷进一场风波怒不可遏时,讲话之前先把舌头在嘴巴内卷动十来次。
硕士不懂得这个简便的办法,继续喋喋不休,但这些废话与其说是对别林斯基,不如说是对其他人讲的。
“不论您如何偏激,”他最后说,“我相信有一点我还是与您一致的……”
“不!”别林斯基回答,“随您怎么花言巧语,我与您什么也不会一致!”
大家笑了一会儿便吃夜宵去了。硕士也拿起帽子走了。
……物质上的匮乏,精神上的痛苦,很快损伤了别林斯基虚弱的肌体。他的脸,特别是嘴角边的肌肉和凝然不动的悲愤目光,都说明他内心活动的激烈,体力消耗的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