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五章(第9/17页)
莫斯科和彼得堡的青年从每月25号起便如饥似渴地等待着别林斯基的文章。大学生们三番五次跑进咖啡馆,打听《祖国纪事》到了没有;厚厚的杂志一到便争相翻阅。“有没有别林斯基的文章?”“有。”于是怀着狂热的同情,把它一口气读完,一边读一边笑,一边争论……三四种不同的信仰和根据顿时化为乌有。
难怪彼得保罗要塞司令斯科别列夫一天在涅瓦大街上遇到别林斯基,跟他开玩笑道:“您什么时候驾临我们的要塞啊,我已准备好一间温暖的牢房供阁下居住。”
我在另一部书57中,已就别林斯基的发展和他的文学活动作了论述,这里只想谈一下他本人。
别林斯基非常怕羞,平常遇见陌生人或者人太多的时候,他就会手足失措;他知道这一点,想要掩饰,结果反而弄得很滑稽。K58要他一起拜访一位夫人;离她家越来越近,别林斯基也变得越来越不安,他问,可不可改天再去,说他头痛。K了解他,不理睬他的借口。车到门口,别林斯基一下雪橇,便想溜之大吉,被K一把抓住大衣,拖进了屋子。
他有时也上奥多耶夫斯基公爵59府,参加文学界和外交界的晚会。在那里聚会的人,除了某种相互的猜忌和厌恶之外,没有任何共同点。这些人形形色色,有大使馆官员和考古学家萨哈罗夫60,也有画家和亚·迈恩多夫61,还有学者出身的高等文官,北京来的雅金甫·比丘林62,半宪兵半文学家的人物,以及全部是宪兵而根本不是文学家的人物。安·克63在那里始终保持沉默,以致将军们都把他当作权威。主妇看到丈夫这些粗俗的座上客,心中不免暗暗叫苦,她之容忍他们,正如路易-菲力普登基之初,迁就自己的拥戴者,请他们参加杜伊勒里宫的舞会,让吊袜带技师、杂货店老板、鞋匠和其他可敬的公民挤满整个底层一样。
在这种晚会上,别林斯基总是心慌意乱,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一边是不懂一句俄国话的萨克森公使,另一边是连别人头脑中的话也懂得的第三厅官员。他每参加一次这样的晚会总要病两三天,把带他去的人大骂一顿。
有一次在星期六,新年前夕,大部分客人已经离开,主人忽发奇想,要煮热糖酒款待亲密朋友。别林斯基本来一定也走了,但家具拦住了他的出路,他不知怎么被挤进了一个角落,前面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酒和杯子。茹科夫斯基穿了绣金边的白官服裤,端坐在他斜对面。别林斯基耐心坐了好久,但看到自己的命运毫无好转的希望,便开始慢慢挪动桌子。桌子起先还听话,后来忽然一晃,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把一瓶波尔多酒泼了茹科夫斯基一身。他跳了起来,红葡萄酒便顺着裤子往下流。大家慌了手脚,一个仆役拼命用餐巾给他擦裤子,把没沾酒的地方也弄脏了,另一个仆役拾掇打碎的酒杯……别林斯基趁骚乱当口一溜烟走了;他窘得要死,是步行奔回家中的。
可爱的别林斯基!这类事件总是使他怨恨不已,几天不能平静,一想起来不是觉得好笑,只是觉得可怕,在屋里踱来踱去直摇头。
但是这个腼腆的人,这个虚弱的身体,却具有一种强大的、斗士般的性格;是的,这是一个坚强的战士!他不善于说教,劝导,他需要论争。没有对手,没有愤恨,他就语不惊人,但是一旦他觉得自己受了伤害,一旦他心爱的信念遭到触犯,他的脸部肌肉开始颤动,声音喷薄而出,情形就不同了;他像一头小老虎,扑到对方身上,撕裂他的肢体,剥开他的表皮,把他弄得狼狈不堪,丑态百出,同时以非凡的力量,非凡的诗意,阐明了自己的观点。论争结束之时,这位病人往往咯血不止,脸色苍白,气喘吁吁,眼睛注视着与他谈话的人,用哆嗦的手拿起手帕,按在嘴边,缄默不语,为自己的体弱多病而深感苦恼和沮丧。每逢这种时候,我是多么爱他和可怜他啊!
他在经济上受到文学包工头的剥削,在精神上受到书报审查制度的摧残,在彼得堡他的周围很少志同道合的人,波罗的海气候对折磨他的疾病又有致命的危害,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变得愈来愈愤愤不平,容易动怒。他回避生人,怕羞到闭门不出,有时几个星期闷闷不乐,无所事事。于是编辑部一再写条子来催稿,这位被奴役的文学家只得咬紧牙关,拿起了笔,写出了那些愤激之情溢于言表的尖刻文章,那些使读者心惊胆战的起诉书。
筋疲力尽的他,常常跑到我家中休息,接连几个小时躺在地板上,逗我两岁的儿子玩儿。只有我们三个人的时候,一切都太平无事,但一旦传来门铃声,惊悸的神色马上会从他脸上掠过,他不安地四面张望,寻找帽子;后来由于斯拉夫人的弱点,又留下了。这时只要一句话,一个意见不合他的心意,便会引起一场别开生面的争吵和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