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莫斯科、彼得堡和诺夫哥罗德(1840—1847) 第二十六章

警告——贵族铨叙局——内务部办公厅——第三厅——岗警事件——杜贝尔特将军——本肯多夫伯爵——奥莉加·亚历山德罗夫娜·热列布佐娃——第二次流放

我们在莫斯科虽然过得自由自在,最后仍不得不迁居彼得堡。这是我父亲的要求;内务大臣斯特罗戈诺夫伯爵把我安置在他的办公厅供职,于是我们在1840年夏末到了那里。

不过在1839年12月,我到过彼得堡一次,住了两三个星期。

事情是这样的。自从对我的监视撤销之后,我取得了出入“皇上驻地和首都”(按照康·阿克萨科夫的说法)的权利1,而我的父亲坚信,涅瓦河畔的皇上驻地比古都对我更合适。于是学区总监斯特罗戈诺夫伯爵2写了一封信介绍我去拜见他的胞弟。但这还不是全部情由。弗拉基米尔省长推荐我晋升八等文官,我的父亲希望我的升级尽快实现。3在贵族铨叙局,各省有一定的顺序。按这顺序进行往往像乌龟爬行一般旷日持久,除非提出特别申请。这几乎已成为规矩,它的代价是昂贵的,因为一省的名单可以不按顺序,但不能从名单中单独提出一个官员进行铨叙。因此必须为大家付钱,“否则,其余的官员岂不成了免费超越顺序?”通常官员们是醵资以后推派代表进京办理;这次一切费用却由我父亲一人承担,因此弗拉基米尔的几位九等文官是靠了他,才提早八个月当上八等文官的。

父亲为这事打发我上彼得堡活动的时候,与我告别之后,又再一次叮嘱道:

“看在上帝面上,你千万小心,要提防所有的人,从驿车管理员到我写信介绍你去拜访的那些熟人,一个都不能相信。今天的彼得堡与我们那时候不同啦,在任何场合总有那么一两只苍蝇。这话你务必牢记在心。”

我怀着彼得堡生活的这句座右铭,跨上原始的驿车(这种驿车具有其他驿车已彻底清除的一切缺点)出发了。

我于晚上九时到达彼得堡,当即雇车赶往伊萨基耶夫广场——我希望我对彼得堡的观光从它开始。一切都覆盖在厚厚的白雪下,只有彼得大帝高踞马背,在灰色的座基上从茫茫黑夜中露出阴暗森严的轮廓:

黑影透过夜雾,

昂起高傲的头,

巍然挺身马上,

挥手指向远方,

这雄伟的巨人,

勒紧马首笼头,

坐骑高举前蹄,

使他更可高瞻远瞩。

(《感怀》)4

为什么12月14日的战斗正是在这广场上进行,为什么俄国解放的最早呼声正是从这铜像下发出,为什么方阵5会紧靠着彼得一世——这是对他的褒奖……还是惩罚?1825年的12月14日,是1725年1月21日6所中断的事业的继续。尼古拉的炮弹针对叛乱,也同样针对着铜像;可惜霰弹未能摧毁青铜的彼得……

回到旅馆,我发现一位亲戚在等我;与他闲聊了一会儿,我无意间提到了伊萨基耶夫广场和12月14日。

“叔父怎样?”亲戚问我,“您离开时,他身体好吗?”

“多谢,与往常一样;他向您问好……”

亲戚丝毫没有改变脸色,只用目光向我发出责备、劝导和警告的信号;他把眼珠向旁边一斜,我不免转过身去,原来一个火夫在壁炉中架木柴,木柴烧着后,他就自己发挥了风箱的作用;雪从他靴子上融化,淌到地上,形成了一洼浊水。然后他拿起哥萨克长矛似的火钩走出了屋子。

我的亲戚这时才开始责备我,说我不该当着火夫的面谈这种“不堪入耳”的事,而且还用俄语。临走时他小声告诉我:

“顺便说一下,不要忘记,这儿有个理发师,在旅馆兜揽生意,出售乱七八糟的东西,如梳子,发霉的发蜡等等;您对他得多加小心,我看他与警察有联系——他说话颠三倒四的。我在这儿等您时,为了免得他纠缠,向他买了些小玩意儿。”

“为了奖励他?哦,那么洗衣妇大概也参加了宪兵团。”

“不要笑,您比别人更容易遭殃。您刚流放回来,背后有十个保姆在照顾您呢。”

“那样更好,七个保姆已经可以使我无人照顾了。”7

第二天我去找从前替我父亲办事的官员,他是小俄罗斯人,讲俄语带刺耳的重音;不论我讲什么,他毫不搭理,只是露出惊讶的神色,闭上眼睛,有时跟耗子似的举起胖胖的小手……他终于忍不住,看到我拿起帽子要走,把我叫到窗口,四面打量一下,对我说:“我有句话请您别见怪,我与令尊府上,还有您几位故世的伯父,都已相识多年,这才不揣冒昧……我是说,关于您过去的事最好别再多提。您不妨想想,这有什么必要,现在一切都已烟消云散。您刚才不该在我的女厨子面前讲那些话,这个芬兰婆娘,谁知道她是什么货色,我本来就有些怕她呢。”